七月癸辰,天德显瑞,宜沐浴净身,敬祀神祇,祈福禳灾,百事吉昌。这一日也是两宗择定的合宗大典之日。
是日,天朗气清,万象澄明。山峦间,鹤唳声声,穿林越谷,清越悠扬,一派祥瑞安宁之景。
玄极山大殿前,一座高达八十一阶的祭坛巍峨矗立。坛上祭器咸备,陈列井然,独祭香尚未到位。
前夜,已有人前往香室探问,并催促仲之从速制备妥当祭香。仲之将自己紧闭室内,仅言定不会误了大典,便将催促之人斥退。
云霄宗人皆知仲之的古怪脾性,是以不敢频频相催,只盼仲之能在大典启幕前,及时将祭香送达,以保大典圆满开启。
此刻,殿前广场已是人潮涌动,熙熙攘攘,且仍有人众自山下络绎入场。
来者皆是九州四海各派玄门人士,受邀前来观礼。其中,宗门规模较小者,携数十人。规模大者,则拥众数百,声势赫奕。
放眼望去,数千人齐聚场中,却并不显得杂乱无章。众人皆依宗门的声望影响,序次而列于广场不同方位。
且各门派服饰发髻,皆统一制式,遂成斑斓相间、人数错落的大小区域,井然有序,蔚为壮观。
大典未启,各派人士免不了交相往来,场中喧阗不已。
时近吉辰,而祭香仍未备妥,云霄宗诸长老心焦如焚,屡屡遣弟子前往香室催促。几经往返,终见仲之座下一弟子,怀抱一方型香匣疾步赶来。
匣口贴有红封,需待两位宗主登坛,祭典开启,方可揭封。
一长老见是弟子送香,却不见仲之本人,面色微有不悦,沉声发问:“你师尊何在?”
弟子也有数日未曾见到仲之了。自香材失窃,他师尊便将自己紧闭香室内,严禁外人踏入。弟子只能于庭中照壁后默默守候,每逢有人来催祭香,便由他代为传话。
方才,他回复完催促之人后,忽见香室门口置有一方匣,那正是师尊平日常用的贮香之器,只是此匣显得大出许多。
他快步上前,抱起香匣,心觉沉甸甸的,但已无暇细想。他向室内高声询问师尊,此是否是制备的祭香,却未得到任何回应,仅隐约望见室内有一模糊背影。
他不敢再行耽搁,抱着香匣便匆匆赶来。
“师尊此刻尚在香室,待他老人家梳洗整饬,便会前来。”弟子恭谨回答。
长老吩咐:“嗯,你且先将匣子置于祭案上。若仲之待会未能准时赶来,便由你代他启匣奉香。”
弟子心内窃喜,能在此等盛大场合中担任如此要务,并于各派玄门前露脸,岂非美差一桩?他连忙应承下来,随即怀抱香匣,登上祭坛。
万事皆备,吉时已至。
玄极大殿后方的深山中,浑朴的钟音悠远鸣响。两行白鹭,翩然振翅,破空而出,绕殿翱翔一周,继而盘旋向上,隐入云霄。
广场之上,人声渐息,万众肃然。
两宗长老分别自殿门东西两侧缓步而出,各成行列,立于檐下。
继而,一高功耆宿出殿,至丹墀前,凝神息气,宣告大典开启,并致以启幕辞。
言罢,他退归长老位列,大典转至下一项——两宗宗主共执祭祀仪。
南善文与安长昀于丝竹管弦的交响中,步出大殿。二人皆头戴莲花冠,身着长至小腿、袖随身动的紫色法衣,法衣上以金丝银缕绣有日月星辰、仙鹤麒麟等瑞物祥纹。
二人执笏在手,走下丹陛,再一步步登临祭坛顶层。
“紫气东来,瑞光四被,万众毕至,二宗归一,同启鸿仪。”
唱赞声落,玄极、明尘、外山三峰峰巅所置的法器,蓦然焕发出三道七彩光柱。
光柱穿霄裂雾,直冲苍穹,于大殿穹窿上交辉相映,凝聚为一副流光溢彩的紫微宗徽,壮丽非凡。
当千余人昂首观天,赞叹声盈耳不绝时,立于祭案一侧的仲之弟子上前,揭启香匣红封。
刹那间,异香扑鼻,浓馥异常,弟子面色骤变。
此香绝非祭香香气,纵使师尊未能复刻原香,也不致用此等浓烈、不宜于祀典之香代之。
弟子开匣的动作变得异常迟缓,其间不时以余光偷觑两位宗主。
安长昀眼皮半掩,目光斜斜落在地面,神情如常,似乎并未留意到他开匣的举动。
而南善文则远望广场,眉宇间微现忧思。
事已至此,别无选择,弟子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开匣。
随着匣盖完全揭开,望及匣内之物,他瞬间热血冲顶,心若被攫入喉间,四肢脱力,足跟不自主地踉跄而退。
紧接着,一声尖叫脱口而出,他整个人向后摔倒在地,屁股不住挪动,手指颤巍巍指向香匣,话音抖得几不成调:“师,师,师尊……是师尊啊……”
巨大的动静首先惊动了祭坛上位列两侧的随祭者,他们纷纷走向香案查看情况。
首个上前者,全然未做好心理准备。当他看清匣内所藏之物,竟如仲之弟子一般骇然后跃,手臂不慎扫过案面,致那香匣砰然坠地。
匣内摔出一圆滚滚之物,沿数十级台阶一路滚落至广场地面。紧接着又翻滚数圈,足足滚出数丈远,方才停下。
此番变故,实属突然。广场众人适才举目望天,皆未曾留意祭坛上的情形。待闻得接连几声惊恐尖叫后,那圆滚滚之物已然摔落下坛。
恰好摔停在一群少男脚边。他们低头看去,冷不防对上那狰狞圆睁的一对眼,当即也被吓得失声尖叫。脚下更是误将那披头散发,面上抹有白腻香粉的头颅踢入人群。
一时之间,人众嚣然,争相逃避。奔窜之际,那颗头颅辗转于一双双脚下,四处飞掷,混乱不堪。
“死人!死人头啊!”惊恐声涟漪般圈圈扩散开去,直到广场里外,人人皆知有人死了。
那先前启匣的仲之弟子在惊吓中回过神来,手脚并用,爬下祭坛,追着那四处滚动的人头,号哭道:“莫踢!莫踢!这是我师尊的头!莫再踢了!”
“都给我停下!身为玄门中人,斩妖降魔、擒鬼驱邪尚且无惧,何惧于一死人头?”一声中气沛然的女声,喝响全场,终使混乱的局面渐渐平息。
仲之的人头也被宗人捡回,带上祭坛。
“究竟是何人杀害师尊,又如此折辱他老人家?宗主在上,请您定要追缉元凶,为师尊报仇啊!”仲之弟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仲……”南善文正要开口,安长昀却似从香匣中有所发现,立即命身边弟子取来。
那名弟子上前查看,旋即将一张染有斑斑血渍的纸笺,呈给安长昀。
笺上,两行血字赫然入目:“嘉辰庆典,特以微物致贺——九幽府,祈夜槐敬上。”
南善文望见那几个笔走龙蛇的血字,心中大震。
不,不,这一切都脱离了她们的计划!安长昀此刻不当神智清明地立于此地,仲之也不该以人头之状,现身于此。
她骤然回首,望向正随诸长老自大殿疾步而来的华风遥。二人目光于空中交错,华风遥面上显露与她一般无二的凝重。
华风遥向她摇了摇头,示意她不要轻举妄动。
南善文收回目光,却恰逢安长昀投来视线。其眼神阴鸷,含讥带讽。
她的心彻底沉坠谷底。看来安长昀早已洞穿师姐身份,并暗中窥伺多时。他知她们找上了仲之,遂将计就计,杀了仲之,更在今日众目所瞩之下,嫁祸于师姐。
“安长昀......”话未尽,安长昀已紧攥纸笺,疾步至祭坛边,面向广场芸芸,声若奔雷:“仲长老惨遭鬼王祈夜槐所害,此刻,她正混迹于人群之中。云霄宗弟子听令,即刻结阵戒严!”
“遵命!”
广场上,数百名云霄宗弟子猝然涌现,环侍其外,施术布阵。俄顷,一巨大的蓝光荧荧的弧罩,将大殿及广场囊括其中。
场内哗然,议论四起。
“安宗主,此举是否过于轻率?那鬼王祈夜槐,自其现世,行事隐秘,行踪飘忽,缘何突然于大典之际杀害仲长老?此乃私仇,还是公怨?”
质疑声刚起,即有应者疾言相驳:“妖魔鬼怪为恶作乱,何需理由?我赞同安宗主即刻封锁此地。若那鬼王真藏身其中,定要将其揪出,让她以血还血,以偿恶行!”
场中疑议渐息,嫉恶之情交相传染,群情激昂,皆化身为正义之师,凛然斥道:“恶鬼,何不速速显形!”
“尔既害人性命,又如此挑衅我辈,视我玄门诸派若无物,公然践踏正义!今日定将你一举擒获,诛妖灭鬼!”
声浪滔滔,震彻云际。
众人交相审视身畔之人,皆未发现异状。
“那鬼王当真匿于此中吗?”有人渐生疑虑。
南善文怒视安长昀,双拳紧握,甲痕几透掌心,“你当真要做得如此决绝吗?”
安长昀冷眼瞥向她:“南宗主,我听不懂你所言何意。仲长老首级在此,血书亦在此,证据确凿,必是那鬼王所为。莫非,你想为她开脱?”
“安长昀!你分明知晓她是——!”南善文真气澎湃,衣袂猎猎作响。
安长昀得意地凑近南善文:“我知晓什么?我一无所知。我只知今日,她插翅难飞。”
忽而,朗日隐没,苍穹晦暗。乌云聚集,沉沉然覆于大殿广场之上。
鸦群自远空纷至沓来,将云隙间绚烂的紫微宗徽冲撞得斑驳破碎,不复全形。
继而,群鸦奋飞,猛烈撞击阵法光罩,砰砰声大作。不断有乌鸦撞得头破血流,自天陨坠。但紧接着,便有后继之鸦补上,络绎不绝,无有止息。
在接连不断的冲撞下,光罩上方,出现一丝裂痕。倏忽间,铮然一声,光罩瓦解,归于空茫。
百余名结阵的云霄宗弟子,因阵破而飞摔倒地。
天色愈暗,沉云密布,渐至漆黑如墨,而黑中隐隐透出血红之色,诡谲异常。
“一群废物。”突然,一道轻笑自大殿上方响起。
千余道目光齐齐望去,只见那大殿飞檐之上,不知何时竟坐了一名白衣女子。
女子一只腿支着,另一只腿悬空轻摇,发未挽髻,垂及腰际,仅以红缨一束系于发梢。
其面容隐于暗影,难窥真容。而嗓音轻柔动听,含笑带谑:“千呼万唤,本座若还不现身,岂非辜负了诸位盛情?”
女子不疾不徐地起身。足尖轻点檐牙,身若飞燕凌空。一对邪魅非常的赤瞳与唇畔的隐约笑意,尽入众人眼中。
哗然惊呼,四起而沸。
在场众人,虽未亲睹鬼王之面,却皆耳闻其说。
素裳裹身,血眸赤光。玄蟒潜深渊,银蝶舞清扬。鬼蜮之极九幽启,饿鬼道中声悲怆。
此人,正是那鬼蜮之主——祈夜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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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大典事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