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居所,南善文瞥见院中赫然立有一道人影,无需近观,仅凭那熟稔的体态身形,便识出此人正是自己的大徒儿。
“檀儿?怎还未歇息?”她走上前问道。
钟离檀向南善文行礼:“师尊。”
更深露重,南善文招了招手:“进屋再说。”
二人一同入室,南善文正欲秉烛,忽闻身后钟离檀开门见山道:“师尊,请赐徒儿应劫之法。”
南善文手下动作乍停,刚燃的灯焰摇曳数下,黯然熄灭。她恍然回神,复燃灯烛,继而转身望向钟离檀,见她面如静水,而适才的语意则笃定决然。
南善文并未答话,只是轻声道:“近前来坐。”
钟离檀依言走到她身旁落座。南善文凝睇钟离檀后颈上纵列的七道劫痕,低声浅叹。
当初收钟离檀为徒之时,初见她颈后七枚墨点,南善文不知其为何物。钟离檀自身也说不清道不明,便如她丢失的儿时记忆,神秘难测。
直到钟离檀步入元婴境,任凭她如何潜心修炼,修为进境却如滞水,再难提高。
南善文这才隐约察觉,或许这颈后七点,是某种桎梏,限制了钟离檀的境界进阶。
此后,她广搜博采,遍阅四海典籍,终在浩如烟海的书卷中觅得线索。
原来,此乃天劫之兆,昭示天生灵体、适合灵修之人,因犯下深重孽障而遭受的天谴。劫痕的数量对应孽障的深浅。
七劫,是最高阶的劫罚。
若不涉修行之路,以凡人之身度日,必百病丛生,厄运不绝,英年早逝。即便修真向道,也不过能略微延长寿命,境界仍有限制,寿元终有尽时。
得知此为天劫后,南善文便开始研寻破劫之法,经年累月,终有所获。
然而一旦开启应劫之路,便意味着无法回头。七劫对应着七道截然不同的劫难,钟离檀或将在任何一劫中殒命。
若避而不应,固守现有的修为境界,尚可安享数十载春秋,以度余生。
因此,南善文一直犹豫不决,未将此事向钟离檀透露。而钟离檀似乎对此不甚在意,多年来从未主动问及。
“为师仍在寻找破劫之法,檀儿放心,为师定会助你脱此厄难。”南善文手轻搭在钟离檀肩上,温言抚慰。
钟离檀微仰首,凝视南善文,语气平和:“师尊不是早已寻得破劫之法了吗?只是一旦踏上应劫之路,便如矢离弦,去而不返。师尊不愿让我铤而走险,所以才隐瞒于我。”
南善文惊异于钟离檀何以得知此事,又于何时得知。她这大徒儿,看似对世事皆淡然处之,不甚挂怀,实则内心细腻敏感,对人事观察入微。想要全然瞒过她,并非易事。
南善文:“既你早已洞悉此事,却迟迟未来寻为师,想必心中也是犹豫不决。如今,又为何突然下定决心?”
昔日未寻得姬钰之前,钟离檀日复一日,掐算细数着余下寿命,如今虽已寻得,却并不贪图伴她左右的时光。
她想要护着她,助她还报昔日的血海深仇。但显而易见,如今她自身尚不强大,非但不能周全护佑姬钰,反而可能成为她的负累,所以她甘愿冒险一搏。
沉默少顷,钟离檀不答反问:“师尊,您可曾有过,因自身太过微末弱小,而目睹身边之人受难,却束手无策之时?”
南善文心弦微动,但终究还是理智胜过情感,她摇头道:“你体内蛇毒未解,此时不宜妄动应劫。为师不能答应你。”
“师尊,徒儿做任何选择,不计得失,不惧后果,但求心安无悔。”钟离檀起身,向南善文深深一拜,“请师尊成全。”
南善文试图按下钟离檀的手臂,却发现无论如何也按不下去,她长叹一声,无奈道:“罢了,你既心意已决,为师多劝无用。待大典告终,返回宗门,为师便助你开启应劫。”
“七劫之首为退病劫。于此劫中,你的肉身不堪修为盈溢,将显现出百疾病状。紧接着是换骨劫,骨肉消融,再铸以成最宜修行的躯体。”
“再往后是**劫,你需直面并克服诸般情感**。这些**将被无限放大,对你的心境造成极大干扰。
然后是妄心劫,此乃修炼所生的虚妄、分别、执着之心。将使你陷入自我迷障,难窥大道本相。”
“接下来是魔境劫,种种迷惑、幻象或心障纷至沓来,心神动荡,心魔易生。
之后是真空劫,此乃一特殊状态。你的内心和外在世界皆入空寂之境,灵力或暂时减弱乃至消失。
最终,苦海劫降临,此劫最难破。破之,则超脱苦海,败之,则沉沦无涯,永劫不复。”
钟离檀静静听完,无有迟疑,颔首道:“徒儿已明了。”
南善文此刻惴惴难安,既为师姐之事忧虑重重,又为徒儿的抉择牵肠挂肚。她正欲让钟离檀归去歇息,却听钟离檀又道:“徒儿已做足准备,无须待大典终了,师尊可将法门授予二师妹,让她助我一臂之力。”
南善文面色陡变,断然拒绝:“绝不行!大典在即,诸事繁杂,为师无暇看顾你。倘若你有所闪失,为师将痛心疾首,自责终生。”
她转过身去,以罕见的严厉口吻对钟离檀道:“你且回去,此事绝无商圜余地。”
“咚——”闷声作响,南善文遽然回首,见那清癯人影竟跪倒于地,头深深低垂。
“望师尊成全。”
“檀儿!你这是在做什么?”南善文大步上前,扶定钟离檀臂膀,欲搀她起身。然而钟离檀身形却固如顽石,屹然不动。
南善文撒了手,蹙额问:“你为何如此心急?若不言明原委,为师岂敢安心让你开启应劫。”
跪立的身影良久不语,手臂徐徐下垂,头则缓缓昂起,一侧脸颊为月光澈照无遗,另一侧,则为灯火微光,柔和披覆。
“徒儿心中有一挚爱之人,欲护她周全,不再使她受到伤害。”
南善文怔然,似未听清,“你说什么?”
钟离檀面容上,初露心迹的微惑与茫然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坦然的坚定与温柔的真诚,“徒儿欲守护心爱之人,故恳请师尊成全。”
南善文此番听得分明,震惊之下,久久无言。
心爱之人?自己的徒儿何时有了心爱之人,她竟全然不知。早些年在宗门时,她未曾察觉,也未见钟离檀对谁人有过异于常人的情愫。
莫非是在酆城所遇?她本想追问是何人、何时,但转念一想,此刻不是讨论情爱一事的时候,重要的是应劫之事。
南善文平定心神,道:“纵使如此,也无须急于一时。待大典结束返宗,为师会为你护持,如此更为稳妥。”
钟离檀:“眼下她即将孤身涉险,徒儿没有办法坐视不理。”
南善文眉端再度紧蹙,自钟离檀话中可知,此人此刻应就在她身侧,且正面临某种危机,所以她才如此迫切地想要开启应劫,突破修为瓶颈,提升实力。
南善文心间已有所察觉,却又不敢妄加断定,“你能否告诉为师,你所倾心之人,是谁?”
钟离檀抿了抿唇,并未直接吐露对方名姓,而是将那晚所见所闻坦诚以告:“那晚,我借用谷筠新制的追踪灵器,敛息匿形,一路追随师尊至玄极地宫,继而转至明尘山巅。”
“那晚师尊与她的对话,我全都听在耳中。”
南善文尚且震惊于姬钰的过往和身份,竟被钟离檀全盘洞悉,又听钟离檀继续说道:“师尊问我她是谁,我也无法给出确切答案。
她曾是光耀九天的仙君,如今是叱咤鬼蜮的九幽府主。或许将来,她还会拥有更多身份。”
“所以,我只能回答师尊,我心悦之人,她想为何人,便是何人。她想成为何种模样,在我眼中,她便是那般模样。”
南善文思绪凌乱,但可以断定的是,她的徒儿所爱慕之人,正是她的大师姐——姬钰。
“所以,你一直在寻找师姐下落,是因为……”答案已经昭然若揭,无需明言。
“檀儿......”南善文俯身向前,双手扶住钟离檀双臂。她想问钟离檀是何时、又因何对师姐动情。
又想告诉她,倘若师姐知她涉险应劫,也断不会允许她如此轻率。然而这些话,终是凝噎未发。
她转而劝慰道:“檀儿,你想要保护师姐的心,为师理解。但你不应以身涉险,为师自会竭力护佑师姐周全,你可安心。”
钟离檀未应,只是兀自说道:“百年前天师寿典,宗门内外万余人汇聚玄极山大殿前,议论着明尘仙君是否会临凡为天师祝寿。
彼时她是仙人,我为凡胎,虽不知她是否会来,我却仍心存一念,冀望此生,还能再见她一面。”
“我与外门诸师妹站在最外围,遥望那百尺高楼,巍峨大殿。殿前人影攒动,渺若黑点,但我还是一眼望见了她的身影。
见她一面的愿望实现,便又生出不甘的贪心来,我还想要看清她的眉眼,听得她的琅笑。
然而突然间,众人皆拔足往外奔逃,人潮如浪,层层叠叠,口中高喊着明尘仙君疯魔,杀伤无数,重伤天师。”
“我想,是他们疯了才对。”
钟离檀垂眼,好似在光洁的地面又看见了那日尸积如山,血流成河的惨象。“我朝大殿方向跑去,愈近,则愈见血污遍地,尸体狼藉,我多怕在那些死寂的面孔中看见她的脸。”
南善文的心,随钟离檀的叙述而高高悬起。那日,她身居大殿之上,亲睹姬钰的现身与失控,众人似也陷入疯魔,无人听她的劝阻,也无人肯息战停手。
姬钰被数百人围攻,势若海沸河翻,巨大的能量波将在场所有人震仆于地。
姬钰如折翼之鸟,自高空陨落,轰然坠地,定光剑亦于彼时崩裂,辉华散尽。
钟离檀抬手,掌心贴上心口,微微下压,感受着剑穗的存在,“她并未在大典那日陨逝,却在之后,遭人陷害,污名加身,魂归地府。”
“我曾目睹这一切,但那时,我什么都做不了。”
“如今百年过去,我虽未强大到足以庇护她的地步,但我已能为她做些许事情,师尊又叫我如何能袖手旁观?”
南善文心潮激荡难平,她收回把持着钟离檀手臂的手,默然良久,最终点头应下:“若你已下定决心,为师便成全你。”
“谢师尊。”钟离檀拜谢。
南善文:“起身罢,去唤青颖前来,关于应劫之事,为师有诸多要点需细细叮嘱你二人。”
“是。”钟离檀转身走向门边,行未几步,似又忆及何事,回身对南善文道:“师尊,还请替徒儿保密,勿将我已知她身份之事告诉她。”
姬钰也曾有此请求,不愿她身份被钟离檀知晓,这二人在此事上倒是不谋而合。南善文问:“为何?”
“她既未主动向我言明身份,便是不欲让我知晓。无论她出于何种考量,我都尊重且接受。”钟离檀话音稍顿,继续道:“直到她愿意亲自告诉我的那一天。”
南善文:“好,为师也尊重你的选择。”
人前:高冷小猫
人后:纯爱小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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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章 剖白心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