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衙后宅,说是宅子,其实就三间矮房,围了个小院。院里一棵枣树,半死不活地杵着,跟它的主人一样,带着点与这清川县水土不服的倔强。
孟寰海踢掉脚上沾满泥星的官靴,赤脚踩在冰凉的青砖上。那碗彻底凉透的稀粥还摆在石桌上,他看着,忽然没了胃口。肚子里空落落,心里头也空落落。今日看似逼退了崔家,可他心里明镜似的,那赵管事临走前的一眼,阴得像腊月里的井水。崔家那位年轻家主,手段绝不会如此简单。
他转身进了东厢书房。这书房更是简陋,一桌一椅,一个掉漆的书架,上面塞满了泛黄的卷宗和几本磨损的旧书。唯一算得上“雅致”的,是墙角立着的一副木头棋盘,棋子是河边捡来的黑白石子,磨得光滑。
孟寰海在棋盘前坐下,执起一枚黑石,却不落子。只是用手指反复摩挲着石子的温润。窗外麻雀依旧叽喳,吵得他心烦。他忽地将棋子往棋盘上一拍,发出“啪”一声脆响。
“聒噪!”
麻雀惊飞一片。
他盯着棋盘,像是盯着清川县这盘错综复杂的棋。他是那颗过河卒子,无路可退。对手呢?是那些乡绅,是衙门里阳奉阴违的胥吏,更是那个藏在深宅大院,看不清面目的崔敬祜。
“崔行川……”他低声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嘴角扯起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弧度,“倒要看看,你是真佛,还是泥塑的。”
与此同时,崔家静逸堂内,烛火已经点上。
崔敬祜面前摆着一本厚厚的族田账册,他却许久未翻一页。管家垂手立在下方,汇报着今日水渠之事的首尾。
“……孟知县到场后,言语……颇为无状,赵管事险些按捺不住。后来按您的吩咐,放了水,也把米送去了。”管家斟酌着用词,“只是,那孟知县似乎并未领情,农户散去后,他在渠边站了许久,才回的县衙。”
崔敬祜“嗯”了一声,指尖的核桃在烛光下泛着幽微的光泽。他想起下人间流传的关于那位孟知县的形容——生得极好,可惜长了张嘴,行事混不吝,像个滚刀肉。
“领情?”崔敬祜终于开口,声音没什么起伏,“他若真领了这情,反倒不像他了。”
他合上账册,揉了揉眉心。今日这步棋,退让是表象,安抚族内激进派、避免事态扩大是真,顺便,也想看看这位新来的“芝麻官”,到底是真愣头青,还是别有依仗。目前看来,像前者居多。但这种人,往往更麻烦,因为他不懂规矩,不怕死。
“三叔公那边,安抚一下。”崔敬祜吩咐,“另外,往后与县衙打交道,尤其是这位孟大人,面上恭敬些,不必硬顶。”
管家应下,心里却纳闷,家主何时对个九品官这般忍让了?
待管家退下,崔敬祜走到窗边。夜凉如水,远处县衙方向,只有几点微弱灯火,如同萤火。他想起父兄在时,县衙与崔家虽也各有算计,面上总还维持着基本的体面。如今这位孟知县,却像一头不懂规则的野马,闯进了这潭死水。
他下意识摸了摸腰间那枚祖传白玉,触手温凉。这玉,是家主信物,也是枷锁。他厌恶这些争斗,却又不得不深陷其中。那个孟寰海,虽粗鄙无状,那份不管不顾的劲儿,倒让他心底某个被牢牢封死的角落,泛起一丝极细微的……羡慕?
他摇了摇头,将这荒谬的念头驱散。从袖中取出一个薄薄的本子,就着烛光,提笔写下几行小字。那不是账目,也不是策论,而是一些关于本地风物、草木的零星记录。只有在这种时候,他眉宇间的沉郁才会稍稍化开些许。
县衙里,孟寰海终于觉得饿了。他摸到厨房,灶台冰冷。只好就着冷水,啃了几口硬邦邦的干粮。填饱肚子,他回到书房,从书架最底层,小心翼翼地抽出一卷画轴。
画轴缓缓展开,是一幅《四海升平图》。笔法不算顶好,意境却开阔,山川壮丽,百姓安乐。这是他离京赴任前,那位已流放边关的挚友所赠。无人知晓,这位整日插科打诨的孟知县,心底还藏着这样一幅图景。
他对着画轴,默默看了半晌,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又仔细卷起,藏回原处。
夜更深了。
清川县的这一夜,县衙书房烛火微弱,有人对棋未弈,独啃冷馍;崔家高堂烛光明亮,有人伏案疾书,记录风物。
麻雀睡了,田里的蛙鸣此起彼伏。
这看似平静的夜里,因那一道闸口的开合,有些东西,已经开始不一样了。孟寰海想着明日该如何应对可能来自崔家或其他乡绅的后续手段,是继续胡搅蛮缠,还是另寻他法?崔敬祜则思忖着,该如何“规矩”这头野马,让他不至于掀翻了清川县这艘本就破旧的小船。
两人都觉得,对方是个麻烦。
而这麻烦,才刚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