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川县这地方,地图上难找,话本里不提。地是薄地,人是穷人,连天上的日头,到了这儿都显得没什么精神。唯一的响动,便是每日午时三刻,县衙门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上,准时开锣的麻雀吵架。
此刻,清川县正堂知县孟寰海,就蹲在二堂的门槛上。他捧着个粗瓷海碗,碗里是能照见眉眼的稀粥,配一碟黑黢黢、硬邦邦的咸菜疙瘩。他听得外头麻雀叫得泼烦,眉头蹙着,像是跟那碗里的稀粥,结了八辈子的仇。
“大人!大人!”一个穿着皂隶服色、跑得帽子都歪了的年轻衙役冲进来,差点被门槛绊个五体投地。
孟寰海眼皮都没抬,慢悠悠吸溜了一口粥水:“天塌了?地陷了?还是隔壁老王家的鸡又跳了灶台?慢慢说,天掉下来,也得先喝完这碗粥。”
“是、是崔家!”衙役喘得如同拉风箱,“崔家三房的人,带着锄头棍棒,把上游往李王村去的水渠闸口给堵了!下游几十户等着水插秧,眼都急绿了,李老栓他们抄了扁担,眼看就要见红!”
孟寰海把碗往地上一顿,发出“哐当”一声脆响。他站起身,拍了拍官袍下摆。袍子是旧的,肘部磨得有些发毛,但浆洗得干干净净,透着一股寒酸子弟硬撑起来的体面。
他这一站直,身形倒是挺拔清瘦,被那旧官袍一衬,更显得肩是肩,腰是腰。脸上虽带着操劳的倦色,但鼻梁挺直,眉眼锋利,若单论这副皮囊,竟是个极俊朗的人物。只可惜,这清川县上下,见过他这副模样的,多半也在领教过他插科打诨、胡搅蛮缠的混不吝劲儿后,忘了这茬儿。
“走,”他言简意赅,脸上似笑非笑,“去瞧瞧崔家这出‘水漫金山’,唱的是白脸还是黑脸。”
他步子迈得大,衙役小跑着才能跟上。心里嘀咕:自家这位爷,别的不说,就这敢往崔家那狮子口里拔牙的愣劲儿,全县独一份。
与此同时,崔家大宅,静逸堂。
窗外日头正好,堂内却有些阴凉。檀香的烟气细细地绕着一排排深色的牌位。
崔敬祜——表字行川,此时端坐在太师椅上,听着管家低声禀报。他穿着一身素净的雨过天青色直裰,腰间坠着一枚白玉,手指间盘着两个油光水亮的核桃,动作不紧不慢。
他生得极好,眉目清俊,只是那份俊雅被眉宇间一丝挥之不去的沉郁压着,让人不敢轻易直视。年纪虽轻,坐在那儿,却像一尊被时光过早打磨过的玉像,沉静得过了头。
管家说完,小心地补了一句:“三老爷那边,也是为着家里那几千亩河田着想,今年水源确是不丰。”
崔敬祜的目光落在虚空处,指尖的核桃停了片刻,又缓缓转动起来。“知道了。”他声音不高,平和得像在谈论天气,“去告诉三叔公,闸口可以堵,但分寸要他自家把握。另外,从西仓拨三石陈米,给下游那几个村子最穷的几户送去,就说是……族里念他们青黄不接,一点心意。”
管家应了声“是”,心里明白,这是家主惯常的手段,打一巴掌,总不忘给颗甜枣,面子上要做得圆融。
管家退下后,堂内彻底安静下来。崔敬祜独自坐着,过了许久,才几不可闻地吁出一口气。他起身走到窗边,望着远处层叠的田垄和山影,目光有些空茫。指间的核桃不知何时已握在掌心,硌得生疼。
这时,孟寰海已到了水渠旁。
场面正热闹。上游闸口处,十几个崔家壮丁持着家伙守着,下游是几十个眼睛冒火的农户,双方隔着一截见底的泥沟对骂,土坷垃和粗话满天飞。
“都给本官住口!”孟寰海一声断喝,声音清亮,带着点懒洋洋的腔调,竟像盆冷水,暂时泼熄了这场骂战。
他踱步到双方中间,先瞅了瞅崔家那个领头的赵管事,脸上堆起一点笑:“哟,赵管事,几日不见,这是升了巡河都尉了?这水,你说卡脖子就卡脖子?”
赵管事认得他,知道这姓孟的知县难缠,是个软硬不吃的角色,只得挤个笑:“孟大人说笑了,实在是天旱水少,咱们上游的田也等着救命呐。”
“救命?”孟寰海挑眉,他那张俊脸做出这副表情,颇有几分讥诮,“我看你们是怕自家的田喝不够,想让下游的乡亲们直接渴死,好省了今年的租子吧?”他不等赵管事反驳,又转向农户,“还有你们!李老栓!抄扁担?能耐了你!是想尝尝县衙大牢的饭食是不是管饱?”
他这边东一榔头西一棒子,一会儿引经据典说“水利乃农田命脉”,一会儿又蹦出句不知哪听来的粗俗歇后语,硬是把一场械斗的前奏,搅和成了他一个人的单口相声。赵管事脸色铁青,拳头攥了又松。
正僵持着,一个崔家小厮跑来,在赵管事耳边低语几句。
赵管事脸色变了变,狠狠剜了孟寰海一眼,像是要把他这副俊俏皮囊盯出个窟窿,这才不甘地一挥手:“我们走!开闸!”
水流缓缓而下,农户们欢呼起来,围住孟寰海。
孟寰海脸上却没什么得意,他挥挥手打发走感恩戴德的农户,看着崔家人远去的背影,又低头看了看自己官袍下摆沾上的泥点。晚霞烧起来了,映得他侧脸轮廓分明。
他咂咂嘴,觉得嘴里淡出个鸟来。
“回府,”他对衙役说,“那半碗粥,怕是彻底凉透了。”
远处的崔家高楼上,一扇窗后,有人静静收回了目光。指尖的核桃,在渐沉的暮色里,发出单调而固执的微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