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意识如同沉船,一点点浮起。
崔七缓缓睁开眼。
映入眼帘的,并非冰冷刺骨的海水,亦非胶州湾畔那棵刻骨铭心的老树,而是粗糙却透着洁净暖意的茅草屋顶。
阳光透过竹篾编织的窗棂,洒落进来。
他强撑着酸软无力的身体,勉强坐起。
环顾四周,这是一间极其简朴的竹篱茅舍,屋内陈设一目了然:仅一榻、一桌、一凳而已。
桌上一碗清粥,尚有余温袅袅。
木门半敞,屋外景象如画。
溪水潺湲,清可见底,环绕屋舍的,是连绵茂密的桃林。桃叶已披上深深浅浅的金黄与绛红,枝头犹挂着零星晚熟的秋桃,在疏朗的枝叶间透出点点红晕。
好一处遗世独立的桃源洞天。
这里是何处?
他竟未葬身鱼腹?
是谁救了他?
那个……戴蓼花面具的人?
诸多疑问方浮上心头,木门“砰”地一声被一股大力猛地推开,重重撞在土墙上。
“谁……”崔七刚欲开口询问,甫一张口,便觉喉中干涩,竟连一句囫囵话也吐不出来。
来者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一身鲜亮的桃粉色衣袍,在这朴拙山居中显得格外跳脱。
那少年见他醒了,眼中掠过一丝讶色,问道:“何时醒的?”
崔七挣扎着想从床上坐直些,奈何浑身筋骨酸痛难当,几番尝试终是徒劳,只得靠着床头,认命地指了指自己的喉咙,示意无法出声。
“桃粉色”少年见状,转身便从桌上陶壶里倒了杯清水递来。
清冽的水滑过喉咙,崔七方觉干哑稍缓,能挤出声音:“你是何人?这是什么地方?谁救了我?”
“桃粉色”少年瞅了他一眼,那眼神颇为复杂,似有惊奇,又隐隐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烦,含糊道:“救你的不是我……”他一边说着,一边已在屋内靠墙的书柜上翻翻找找,“是我师哥。此地是江汉云梦泽畔。”
话音未落,他已从柜中深处寻出一个小巧的青瓷药瓶。
“莫痴心妄想了,此地距苏州足有八百里。”“桃粉色”嗤笑一声,带着几分嘲弄,“你难不成还想着回去?”
“如今是何季候了?”崔七心头一紧,急急追问,“我须得赶回胶州,那里有……”
少年手中捣药的动作停下。
他抬起头,神情古怪地盯着崔七,语气平淡:“小妖,自胶州那日至今,已是四个月光景了。”
崔七闻言,微微张着嘴,怔愣当场。
他猛地扭头望向窗外,只见漫山秋景——果然,已是入秋时节了……
“桃粉色”将刚调好的药汁推到他面前,语气不耐:“喝罢。”
崔七盯着那碗漆黑的药汁,一时有些发怔。
若按此人所言,自己竟已昏迷了四月之久?那这漫长的时日里,身上的重伤创口……乃至汤药饮食、污秽清理……岂非皆由眼前之人照料?
他心思向来与常人不同,此刻第一反应并非感激,而是下意识地飞快伸手,摸向自己颈后——
指尖触到那片微凉坚硬的凸起,青鳞尚在,心头一块巨石这才悄然落地。
“桃粉色”少年见状,鄙夷之色更浓:“区区一个半妖,谁稀罕动你?放心好了,没人碰你那宝贝。”
崔七却道:“这药……我不喝。”
少年闻言,挑了挑一边眉毛,眼中探究之意更深,半晌才扯了扯嘴角,语气轻飘飘的:“随你咯,伤在你身,痛在你体,与我又有什么相干?”
说罢,竟真个转身,拂袖便走。
崔七心头一突,暗忖自己方才言语或已得罪了恩人,连忙出声挽留:“且慢!这位……兄台!”
然而那“桃粉色”身影头也未回,径直消失在门外。
崔七抬起的手颓然落下,望着那碗浓黑的药汁,终是叹了口气,伸手端过。
罢了,自己半妖之身已被看穿,何苦再逞这无谓之强?
饮罢药,崔七尝试着下地行走。
甫一挪动,便觉浑身骨骼如同散了架般酸痛。
此时他才留意到,身上所着的已非旧时衣裳,而是一套陌生的粗布衣裤,虽不华贵,却洁净清爽。
念及此,心中滋味更是复杂难言。
待他咬牙忍着痛楚,一瘸一拐挪至门前,正欲推门看看这世外天地,却赫然发现门外竟立着一人!
定睛一看,崔七霎时惊得魂飞天外——那少年竟一直未曾离去?
少年倚着门框,双手抱胸,脸上挂着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悠悠道:“小妖,可要搀你一把?”
崔七抿紧唇,不接他的话,只倔强地扶着门框,试图迈步出门,活动开这具身躯。
“桃粉色”见他这般,顿觉无趣,撇了撇嘴。
只见他足尖一点,身姿轻盈如燕,倏忽间便已攀上茅檐。
一条腿随意地搭在瓦片上,另一条腿则悬空垂下,在秋阳下悠悠荡荡。
崔七抬头望去,正与他打了个照面。清澈的阳光穿透少年那身华美的桃粉色锦袍,在他周身晕染开一层朦胧的光晕,更衬得他面如冠玉,神采飞扬。
这人……周身气度,倒与姚府里那些养尊处优的少爷们有几分相似。
崔七从前不过是个杂役,见识有限,此刻也只能这般形容此人风姿。
默然片刻,他终是忍不住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檐上少年懒洋洋伸了个腰,声音清越:“牧南箫。南方的南,玉箫的箫。小妖,你可会吹箫么?”
“不会。我叫崔七。”崔七低下头,抬手遮挡有些刺目的秋阳,晴空万里,光线晃得他视线微眩,“你方才说,是你师哥救的我……他……人在何处?”
此言一出,牧南箫脸上的慵懒瞬间褪去。
他“腾”地一声自檐上跃下,身法快得只余一道桃色残影,落地时已稳稳站在崔七面前,目光沉沉,直直盯着他。
崔七先是一惊,随即恍然。
对方反应如此之大,看来那位救命恩人师哥的境况,只怕是……他心中已做了最坏打算,只待对方说出“还不是你害的”、“我师哥为救你如何如何”之类的斥责。
然而,牧南箫并未言语。
他只是这般沉默地盯着崔七,那目光锐利如针,直看得崔七浑身不自在,几乎要低下头去。
半晌,少年才移开视线,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语气却冷得渗人:“眼下我若想取你性命,不过翻掌之间。你还敢……问他?”
崔七愕然:“……?”
此后三日,崔七便滞留在这江汉云梦泽畔的半山腰上。
此山不高,算不得崇山峻岭,立于茅舍门前,山脚下散落的几处村庄炊烟依稀可见。然而这半山腰上,却唯有此间孤零零一座竹篱茅舍。
舍中似乎也只有牧南箫一人常住。
崔七时常觉得,暗处似有一道目光在无声地观察着自己,每每警觉回首,却只见溪流淙淙,桃林寂寂,一派安宁祥和,并无异样。
他曾试探着向牧南箫询问,可那少年每日里总是一副懒洋洋提不起劲的模样,对他爱答不理。
有几次崔七按捺不住,试着偷偷寻路下山,可每每在看似寻常的山径间转来绕去,最终竟都诡异地绕回原处,仿佛整座山被施了**阵法,不得其门而出。
无奈之下,他只得悻悻而返。
每每回到茅舍,便见牧南箫或是倚在榻上小憩,或是闲坐溪边垂钓,对他“出逃”之举浑不在意,仿佛他不过是只逃不出掌心的雀儿。
崔七心知肚明,以自己如今这伤病缠身、步履维艰的境况,纵有千般疑窦万般不愿,也只得暂且由着对方安排。
一日,向来少言寡语的牧南箫却主动找上门来,倚着门框对他道:“有人唤你前去。”
崔七不明所以,只得依言跟上。
穿过几重回廊般的竹架檐角,牧南箫在前头引路,嘴里叼着根草茎,步履轻捷,径直将崔七带至一处独立的木屋前。
此地崔七认得,正是他偶尔翻看些闲书解闷的藏书阁。
阁内典籍卷帙浩繁,高耸的书架直抵屋梁,排排林立。纵有书香墨韵,置身其中,崔七总觉一股沉重压力扑面而来,令人呼吸不畅。
“何人寻我?”崔七望着那幽深的门洞,心中升起一丝警惕。
牧南箫在前头步履轻快,头也不回地应道:“说了你也不识,去了自然便知。”
崔七望着少年那透着几分疏懒却又无比灵动的背影,心中忽地涌起一股熟稔之感。
这般慵懒随性、万事不入心的姿态……他只在一个人身上见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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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意渐浓,圣旨所定的启程时辰已至。
三皇子孟子垣登上前往金陵的马车。
谢允作为外臣,另乘了一辆马车,随行于队伍之后。
太子孟子琰身着华服盛装而来,亲热地拉住三弟的手,絮絮叨叨地话别。
孟子垣心中不耐,懒得与他做这些表面功夫,面上只挂着淡淡的笑意,应酬几句后便道:“时辰不早了,皇兄,该启程了。”
太子脸上一愣,嗔怪道:“三弟怎如此心急?为兄舍不得你,若非那周显惹出事端,也无需三弟你奔波千里,远赴金陵。”
孟子垣也扬起嘴角:“皇兄此言差矣。金陵可是出了名的好地方,山清水秀,最是养人怡情。小弟此去,想必能过得逍遥快活,不知几时才能想起回京呢。”
太子闻言,立刻蹙起眉头,显出几分真切的忧虑:“话虽如此说,但毕竟山高水远,心中怎能不挂念?听闻你就要走,一去数月方归,墨妃娘娘在宫中思念不已,为兄也去宽慰了许久。说实话,我这心里头……也颇不是滋味……”
孟子垣心中冷笑,暗道你巴不得我走得越远越好,面上却不敢显露半分,只得又虚情假意地与太子周旋了几个来回,这才得以脱身,登车启程。
太子孟子琰立在原地,目送着车队缓缓消失在巍峨的城门洞中,脸上那副愁容久久未散。
那神情是真是假,旁人却是难以分辨了。
他兀自怔忡片刻,方转头问侍立一旁的心腹李安:“三弟此番赴任金陵,六弟那边……可知晓了?”
李安冷不防被问及,忙躬身答道:“回殿下,六殿下定是知晓的。只是……北疆路遥,消息传递本就迟缓,六殿下身在军旅,恐需些时日方能得信。”
太子微微颔首,又嘱咐道:“嗯。若六弟有书信传来,无论何事,务必即刻报与我知。”
两个月前,北疆蛮族异动,六皇子孟子钰主动请缨,率军前往镇守平叛,至今尚未有详细消息传回。
李安连忙应诺:“是。”
太子这才抬步,缓缓朝东宫方向行去,心中烦躁,并不乘舆驾。他一边走,一边不经意地对李安说道:“我这六弟啊,他的性子我最是清楚。这深宫高墙,他呆不久。”
李安闻言,心中一动,总觉得太子这话里似乎藏着别的意思,可细细琢磨,却又如雾里看花,一时参详不透,只得含糊应了一声,心下暗自惴惴。
其实很好猜吧,牧南箫是谁的师弟?[狗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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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锦屏人·他楼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