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人!竹大人!”段思邪眼疾手快,死死拉住他的胳膊,声音带着急切和恳求,“不能追!您此刻若走,苏州水路盯防如何?三皇子余党动向如何?周显一案,您苦心孤诣,好不容易才斩断其爪牙,稳住局面。前功尽弃啊竹屿大人!”
“你管得着么!崔七他,我……”
“大人,你想清楚点,陛下旨意是让您留苏稳定地方,您不能因私废公!”
竹屿被段思邪死死拉住,身体僵硬。
他看着那叶消失在茫茫水雾中的孤舟,听着段思邪字字泣血的劝谏,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最终,那凝聚的剑气,缓缓消散。
他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颓然立在码头。
挽留的话,终究没能说出口。
也再无颜面说出口。
深夜,悬壶居。
烛火昏黄,映照着竹屿的身影。
案头再无堆积的案卷,只有那柄斩妖剑静静横陈,剑身光洁如初。
他独坐窗前,窗外是沉沉的夜色,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崔七离开时那绝望的笑,那刻骨的恨,碧纨倒下的身影,染血的桃木梳…
他伸出手,指尖无意识地拂过冰冷的剑身。
斩妖除魔,护佑苍生…
这曾是他毕生的信念与骄傲。
可今日,他的剑,却亲手斩断了一个无辜女子的生机,斩断了一个少年最后的希望,也斩断了他与崔七之间那点微薄的…或许可以称之为羁绊的东西。
他闭上眼,紧握的拳头指节泛白,却只能将所有的悔恨、自责、痛苦,都深深压入这无边的沉寂之中。
为了大局,他不能追。
这份沉重,只能由他自己背负。
或许,这就是缘分,抓不住,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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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胥江下游一处渡口。
江水呜咽,寒风萧瑟。
崔七独自一人,用仅剩的铜钱买了些桐油和柴禾。
他沉默地将碧纨的遗体小心地安放在柴堆上,点燃了火焰。
火光跳跃,吞噬了那抹素白。
浓烟滚滚,直上阴沉的天空。
崔七跪在火堆旁,看着火焰中渐渐模糊的身影。
灰烬被江风吹起,打着旋儿,最终落入江水,消失不见。
诏谕颁至苏州,着左都御史竹屿还朝。
文武诸臣已备接风之仪,陛下特为卿备处置税案之重器。
逾日,竹屿上疏奏言:“此番赴命,鞍马劳顿,元气耗损甚巨,需于姑苏静养调摄,伏乞陛下宽宥。”文末叩谢圣恩,亦谢万民拥戴之情。
上允。
一月后,胶州湾畔,一个偏僻的小渔村。
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吹拂着低矮的土屋。
村口立着一块斑驳的古碑,上书“辨潮神碑”,碑文模糊,记载着大睿年间此地曾遭水患,百姓立碑祈求神灵辨潮汐、佑平安。
这里,是碧纨的老家。
崔七打听了许久才找到。
他抱着一个小小的陶罐,里面装着碧纨的骨灰。
他在村后僻静的沙滩上,寻了一棵桂花树。
树影婆娑。他沉默地挖了一个深坑,小心翼翼地将陶罐放了进去,覆上沙土。
没有墓碑,没有香烛,只有一捧黄沙,埋葬了一个无声的灵魂和一段沉重的过往。
他坐在桂花树下,望着远处灰蒙蒙的大海,一坐就是大半天。
海风呼啸,卷起他的头发和衣襟,他却浑然不觉。
脑子里空荡荡的,只剩下无边无际的疲惫和茫然。
栀子在哪里?碧纨死了…
他该去哪里?
还能做什么?
某日黄昏,他又一次坐在椰树下发呆,望着海天相接处那轮巨大的、血红色的落日沉入海平线。
暮色四合,海风渐急。
他沉浸在无边的思绪里,浑然忘记了时间,也忘记了那块“辨潮神碑”所警示的潮汐规律。
当他被一阵冰凉刺骨的寒意惊醒时,骇然发现,脚下的沙滩不知何时已被上涨的海潮淹没。
“糟了!”崔七心中大惊,转身想跑。但为时已晚。一个巨大的浪头毫无征兆地拍打过来,带着千钧之力,将他狠狠拍倒。
无边的黑暗和压力从四面八方挤压而来。
意识在迅速模糊,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在这濒死的瞬间,他颈后那片沉寂已久的青鳞,在冰冷海水的刺激下,发出了微弱的青色幽光。
好在他善于凫水,可在惊天震惊之后,手脚无力,海水很快要将他卷走。
“救……竹……”崔七下意识地喊,“咳咳咳咳咳……”
冰冷刺骨的海水如同无数钢针,扎进崔七的皮肤,灌满他的口鼻。
黑暗,无边的黑暗吞噬了意识。
好在此时,颈后的光芒虽淡,却仿佛一层无形的薄膜,隔绝了部分汹涌的海水和窒息感。
濒死的混沌中,他模糊地看到:一枚冰冷的青铜面具破开浑浊的海水,急速向他靠近。
面具的样式古朴诡异,边缘雕刻着几朵栩栩如生的蓼花。透过面具眼部的缝隙,一双深邃、沉静、仿佛能穿透灵魂的眼眸,直直撞入他涣散的视线。
那双眼睛…极似竹屿……
冷静、锐利……
是幻觉吗?是临死前的执念作祟?
他来不及分辨,也无法分辨。
一只戴着皮质手套的手,穿过水流,抓住了他下沉的手腕。力量很大。
“…这青鳞…”一个低沉模糊的声音,隔着海水和濒死的耳鸣,隐约传入他最后一丝清醒的意识……
紧接着,似乎是另一个更年轻、带着明显不情愿的嘟囔声,在海浪的咆哮中显得极其微弱:
“…你又救不相干的人…还是个半妖…”
崔七的思绪彻底沉入无边的黑暗。最后感知到的,是身体被一股力量拖拽着向上……
悬壶居。
榻上的竹屿,面色苍白,唇边残留着干涸的暗红血渍。
他双目紧闭,眉心紧锁,即使在昏迷中,身体也时不时地剧烈抽搐一下,仿佛正经历着无尽的梦魇。
三个月了。
自那日芦苇荡血案,他含怒一剑斩断水魅白首,却被赤首毒焰乘隙偷袭。
那毒焰不仅灼伤了他的心脉,更勾起了斩杀碧纨时那瞬间的滔天悔恨。
心魔如毒藤,趁虚而入,疯狂噬咬着他的道心与生机。
脉象紊乱如沸水翻腾,医者束手,皆言乃“心魔噬体”之象,药石罔效,唯靠自身意志。
“牧归荑呢?”段思邪守在床边,眼底布满血丝,形容憔悴。
对着空气,也不知道在问谁。
自三个月前,拿风流医生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去遍苏州所有青楼,都不见人影。
段思邪也知道,若是牧归荑自己不肯出来,自己在怎么找也找不到的。
中途庄长卿来过一次,说是给竹屿介绍医生,结果医生说这是妖毒,自己没法结。
思即此,段思邪心急如焚,他不断用温热的湿巾擦拭着竹屿额上渗出的冷汗,看着这位曾经如利剑般锋芒毕露的左都御史,此刻却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心中五味杂陈。
夜半时分,烛火摇曳。一道身影悄无声息地出现在竹屿榻前,连段思邪都未曾察觉。
来人一身普通的灰布长衫,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面容清俊,气质温润。
段思邪起身,皱眉:“阁下何人?”
那青年看了他一眼,竟然微微笑了一下:“忘川,来找竹屿。”
忘川……段思邪心中思忖,竹屿身边的人他也认识了七七八八,这个叫忘川的……
想起来了!
他便是竹屿的师父,微尘山主人——忘川。
此刻的他,已用精妙的易容术掩去了自己年逾六十的真容。
“老先生。快请进。”段思邪道。
他没想到忘川真的愿意来,前几日开的药不起效,段思邪无奈之下,只得飞鸽传书至金陵,恳请竹屿的师父忘川前来。
今天果然来了……
忘川走进屋内,目光落在竹屿苍白的脸上。
他并未立刻施救,而是从随身的布囊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盏造型奇特的灯。
灯座似青铜莲台,其上托着七盏小巧玲珑的琉璃灯盏,按北斗七星方位排列。
这正是道家秘宝——七星续命灯。
忘川指尖掐诀,口中默诵真言。
七点微弱的火苗,无声无息地在灯盏中亮起,散发出柔和而温暖的光芒,将竹屿笼罩其中。
灯焰摇曳,仿佛在汲取天地间微弱的生机,缓缓注入竹屿枯竭的心脉。
做完这一切,忘川才在榻边坐下,目光复杂地看着自己的弟子。
他本在金陵附近云游,接到大弟子宋寒山传回的消息后,勃然大怒。
他称竹屿在京城不仅收留身份不明的半妖,卷入朝廷税银大案,更与皇子势力有所牵扯,行事已悖离斩妖师清正孤直的初衷,甚至…有传言暗指他与师姐苏挽月遇害之事有所关联。
忘川怒火中烧,几乎立刻就要传令将竹屿逐出师门。
然而,静思之后,他又疑窦丛生。
宋寒山素来与竹屿不睦,所言是否尽实?
竹屿是他看着长大的孩子,秉性如何,他岂能不知?
或许…是时局所迫,舆情裹挟?
疑虑重重,忘川最终决定亲自走一趟苏州。
一来,竹屿重伤垂危,他这做师父的不能坐视不理;二来,便是要当面问个清楚。
若竹屿当真迷失本心,堕入歧途…那戒律无情!
灯焰稳定下来,竹屿的呼吸似乎也略微平稳了一丝。
忘川凝视着弟子昏迷中的眉头,缓缓开口,声音不高:
“竹屿…京城传来消息,说你与皇子…过从甚密?”
榻上的竹屿猛地一颤,紧闭的眼皮下眼球剧烈转动,仿佛陷入了更激烈的挣扎。
紧接着,“噗”的一声,一口暗红色的淤血从他口中呛咳出来,染红了胸前的衣襟。
竹屿费力地睁开眼,视线模糊了好一阵,才看清榻边坐着的“青年”。
那双熟悉到骨子里的眼神…是师父!
他挣扎着想坐起行礼。
“躺着。”忘川按住他,声音平静无波,眼神直刺竹屿心底,“为师问你,你在京城期间,是否收留了一个身负青鳞的半妖少年?名唤崔七?”
竹屿的脸色瞬间变得更加惨白,嘴唇翕动,却发不出声音。
“斩妖师门规第三条,你可还记得?”忘川的声音陡然转冷,“‘凡遇妖邪,当诛不赦。若有徇私包庇,私藏妖物者…’”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重若千钧,“当断一指,以儆效尤。”
竹屿咬唇,他想辩解崔七不同,想辩解碧纨之死的真相,想辩解自己并非徇私…
然而,最终,所有的言语都堵在喉咙里。
碧纨倒下的身影,崔七那绝望刻骨的恨意,如同两座大山压垮了他。
他无力地闭上眼,浓密的睫毛剧烈颤动,一颗滚烫的泪珠无声地滑落鬓角,混入汗水和血污之中。
他沉默了。
承认了。
看着弟子这般模样,忘川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痛惜,但旋即被更深的失望与怒意覆盖。
他猛地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物——那是一柄通体乌沉、非金非木的戒尺。
忘川:
“你师兄宋寒山,已将他所见所闻,尽数禀报于我。”他盯着竹屿毫无血色的脸,“他说你包庇半妖崔七,纵容其惹是生非;说你借查税银案之机,私通皇子,结党营私;更说…你师姐苏挽月守护结界遇害,疑点重重,恐与你脱不了干系。”
竹屿猛地抬头:"师父!师姐的死是意外,我……"提到苏挽月,他胸口剧烈起伏,又是一口血咳在掌心。
他又该如何说出口?
"意外?"忘川冷笑一声,"那崔七呢?你可知他是半妖?可知收留妖物,按门规当废去全身修为,逐出山门?"
“竹屿!”忘川怒道,“你还有何话说?微尘山千年清誉,斩妖师护道除魔之志,岂容你这般玷污?”
竹屿闭上眼,脑海中闪过崔七笑闹的模样,闪过碧纨倒下时的鲜血。
他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弟子...甘愿受罚。"
忘川看着他这副任人宰割的模样,握着戒尺的手微微颤抖。
他想起二十年前,竹屿的父母为了斩杀河妖,被妖力震碎心脉而亡,临终前将年仅四岁的竹屿托付给他。
那时的竹屿浑身是血,却咬着牙不肯掉一滴泪,说要成为像父母一样的斩妖师。如今这孩子却为了一个半妖,甘愿受罚...
戒尺始终没有落下。
竹屿愕然抬头,只见忘川背过身去,声音平静:"你好自为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