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初秋,北疆临潢府地界。
六皇子孟子钰率军自西京道入境。此前在幽州滞留数日,如今挥师北上。
一路行来,山道崎岖,风霜扑面,孟子钰贵为皇子,初次真切体味到行军跋涉的艰辛。
“将士们辛苦了,再坚持几日!”孟子钰勒马于队伍前,声音清朗,“待渡过潢河,进入前方山谷,便可寻地扎营,让诸位好生歇息。”他手臂一挥,做出前进的手势。
副将梁世荣策马靠近,孟子钰知其必有见解,便稍稍放缓了马速。
“殿下,”梁世荣神色凝重,“潢河水急滩险,水道难行。步卒尚可勉力涉渡,但我军随行马匹众多,若无桥梁接引,纵使进入山谷,辎重转运亦是极大难题。”
孟子钰眉头微蹙:“此事我岂会不知?临行前,幽州太守献上地图,明指此路可行。他自知罪责难逃,岂敢欺瞒?”
梁世荣欲言又止,孟子钰却已接着说道:“此番北来,首要之务并非求战,能固守边界,震慑蛮夷,便是大功一件。”
梁世荣闻言,却缓缓摇头。
他侧首望见后续队伍尚有一段距离,压低声音又道:“殿下,行军之事,当虑万全。末将所忧,非仅水道。倘若那山谷两侧崖壁之上,早已伏有蛮兵,届时水道受阻,陆路亦绝,我军困于河谷,进退维谷,西京道归路恐亦断绝啊。”
年轻的主将并未立即回应。
“殿下?”梁世荣试探着唤了一声。
孟子钰转过头,脸上露出一丝了然的微笑:“梁副将莫非真当本帅只是个略知兵事的毛头小子?”他指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山峦轮廓,“我的打算是,沿潢河河谷行进,借山谷遮蔽行踪。此乃地利。选出精锐步卒,兵分两路:一路沿南侧崖壁下方潜行,一路沿东侧崖壁下方探进。此两面山崖陡峭异常,蛮夷惯于平原驰骋,料想不会在此等绝险之处预设重伏。我军需倍加小心,步步为营。其余人马,包括所有骑兵,则护持中军辎重殿后,确保退路无虞。”
梁世荣听罢,沉默片刻:“殿下此计……实乃进取之策。若殿下亲率精兵深入,一旦遭遇伏击,敌暗我明,恐难以固守待援。”
孟子钰欣赏他这份直率,朗声笑道:“副将多虑了!岂能贸然深入?我已想好,先遣军中擅于攀援的斥候,轻装简从,分头探明南、东两侧崖下是否确有隐秘小径可通。待斥候传回确凿消息,大军再行不迟。”
梁世荣轻叹一声:“殿下万金之躯,若有闪失,末将等万死难辞其咎……”
“我的性命没那么要紧,”孟子钰语气轻松,“战死沙场,朝廷自有抚恤;若能活着建功,那更是求之不得。”
梁世荣闻言,知他心意已决,虽仍忧心,却也只得哈哈一笑,不再强谏。
“好,就依此策!”孟子钰神情一肃,斩钉截铁下令,“速选精锐步卒百人,分作两队,待斥候探明路径后,由本帅亲自统领一队,另一队由梁副将你指派得力校尉率领,剩余大队人马及所有骑兵辎重,统由梁副将你节制统领。若有差池,唯你是问!”
梁世荣嘴角微扬,抱拳领命:“末将遵令!”旋即调转马头,声如洪钟:“斥候队何在?速至前军听令!”
话音未落,数名身形矫健、背负绳索短刃的军士便从队列中闪身而出,得令后疾驰向潢河方向先行探查。
“各队听令!”梁世荣喊道,“即刻为所有战马裹紧蹄甲!依主将方略,重整队列,准备分队行进!”
行至下午,天色微暗,大军终于抵达潢河河谷。
先前派出的斥候回报,已探明南、东两侧崖下确有隐秘小径可通,沿途未见蛮夷军队踪迹。
孟子钰勒马河畔,望着幽深的谷口,眉宇间却浮起一丝疑虑:“此处乃边陲要冲,按常理,蛮族当有游哨或小股驻军把守才是。”
梁世荣策马近前,闻言沉声道:“许是蛮兵主力另有布防,不在此处山谷设伏。斥候既已探过,当无大碍。”
眼下确无更好选择,孟子钰微微颔首:“传令,依计行事,速速通过山谷!”
军令下达,精锐步卒迅速分为两队,一队由孟子钰亲率,沿南侧崖壁下方小径谨慎行进;另一队由梁世荣指派的心腹队正率领,沿东侧探进。梁世荣本人则统领主力骑兵与辎重,保持距离,缓缓跟进。
谷中异常寂静,唯有河水奔流之声与马蹄裹布后的沉闷踏地声。
山风掠过嶙峋怪石,发出呜咽般的低鸣,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孟子钰目光如鹰隼,紧紧盯着前方每一个隘口与阴影,手始终不离剑柄。
军士们屏息凝神,队列如长蛇,在逼仄的山道间悄然穿行。
眼看前队即将行出谷口,曙光在望,异变陡生!
两侧高崖之上,毫无征兆地响起一片尖锐刺耳的胡哨。
刹那间,滚木礌石如暴雨般轰然砸落,无数箭矢带着凄厉的破空声,自崖顶密林间攒射而下。
“敌袭!举盾!结阵!”孟子钰的怒吼瞬间压过混乱。
他反应极快,长剑如电出鞘,“铛”一声精准格开一支直奔面门的流矢,同时猛勒缰绳,战马长嘶人立,硬生生止住前冲之势,试图稳住阵脚。
训练有素的精兵虽惊不乱,闻令即动。
盾牌手迅速前顶,将大盾斜举过头,铿锵碰撞声中,一面紧密的盾墙瞬间结成,护住上方。
箭矢“笃笃”钉在盾面,滚石砸落被盾阵卸力弹开,伤亡尚在可控。
然而,孟子钰的心却猛地一沉。
袭击的烈度虽猛,但目标似乎并非他们这两支探路的精兵。这更像是一场迟滞性的骚扰!
果然。
只听得谷口后方传来震天的喊杀声、兵刃撞击的刺耳锐响与战马临死前的悲鸣。
那声音的方向……是梁世荣统领的中军主力与辎重队伍。
“中计!”孟子钰目眦欲裂,瞬间洞悉了蛮族的毒计——他们故意放过探路的精兵,正是要诱使携带辎重、行动相对迟缓的主力进入谷口外那片开阔地带的“死亡口袋”。
崖顶攻击只为迟滞精兵,真正的屠刀,砍向了毫无防备的主力。
“随我杀回去!接应梁副将!”孟子钰没有丝毫犹豫,剑锋陡然转向,直指身后杀声震天的谷口方向。
他深知此刻回援凶险万分:谷内狭窄,兵力难以展开,而谷口外蛮兵主力正以逸待劳,严阵以待。
但袍泽弟兄正浴血苦战,身陷重围,岂能坐视不理?
“锋矢阵!冲!”孟子钰厉喝。
他率领的南队精兵闻令,盾墙瞬间变形,如蓄势已久的毒蛇,化作一道锐利的锋矢突击阵型。
孟子钰身先士卒,位于箭头最尖端,长剑挥出一道寒光,率先向谷口冲杀而去。
另一支东队精兵也无需更多命令,在队正指挥下,同样变阵为锋矢,奋力向中军方向靠拢,试图与南队形成钳形攻势。
谷内狭窄的地形此刻反倒成了掩护。
蛮兵居高临下的滚木礌石因角度限制,杀伤范围大减。
两支精兵凭借悍勇之气与精良的甲胄防护,硬生生顶着稀疏了许多的箭雨,踏着同伴和敌人的尸体,以惊人的速度杀穿了谷口的封锁线,冲出了那狭窄的死亡通道。
然而,冲出谷口的景象,只能用“修罗场”来形容。
开阔地上,梁世荣的主力队伍遭遇了毁灭性的打击。
数倍于己的蛮族铁骑如同狂暴的狼群,正疯狂冲击着被分割包围的大梁军阵。蛮兵呼啸着策马奔腾,箭矢如飞蝗般密集,锋利的弯刀在阳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寒光。梁世荣的骑兵虽个个奋勇,奈何猝不及防之下阵型已被冲得七零八落,首尾难顾,陷入各自为战的绝境。
辎重车辆或被点燃,烈焰熊熊,浓烟滚滚;或被蛮兵掀翻践踏,粮草器械散落一地。遍地狼藉,死伤枕藉,初秋枯黄的草地已被粘稠的鲜血浸染成一片刺目的暗红。
“梁世荣!”孟子钰一声暴喝。
他率领的精兵如一把烧红的尖刀,狠狠插入蛮兵围攻主力的侧翼。
孟子钰剑势如狂风骤雨,剑光闪处,数名蛮骑应声落马,瞬间在蛮兵密集的阵型中撕开一道缺口,稍稍缓解了中军核心承受的巨大压力。
“向我靠拢,结圆阵,向东北高地突围!快!”他一边奋力砍杀,一边厉声指挥,声音穿透了战场的喧嚣。
浑身浴血、甲胄残破的梁世荣正挥舞长槊死战,闻声嘶吼道:“殿下接应来了!弟兄们,向东北高地!”
一场更为惨烈的混战在谷口外这片开阔地上爆发。
孟子钰与梁世荣两部人马终于艰难合兵一处,边战边退,凭借东北方向一处稍高的土丘勉强稳住阵脚。残军迅速结成紧密的圆阵,盾牌手在外,长枪兵居中,弓箭手在内,以强弓劲弩居高临下,密集的箭雨暂时遏制了蛮兵如潮的攻势。
蛮兵见这支残军抵抗异常顽强,组织严密,一时难以速胜,加之天色渐晚,恐大梁援军或夜战不利,在丢下不少尸体后,终于吹响了退兵的号角,如同退潮般撤入暮色笼罩的草原深处,只留下死寂的战场。
清点残兵,结果令人心寒。
中军主力折损近半,辎重粮草几乎损失殆尽,赖以机动的战马也伤亡惨重。
孟子钰独立于高地之上,残阳如血,映照着他沾满血污和尘土的甲胄,分不清哪些是敌人的,哪些是自己的。
他沉默地望着蛮兵消失的方向,又缓缓环视这片满目疮痍、尸横遍野的战场,以及那些倚靠在一起喘息的幸存者。
他抬手,沉默地解下那顶被砸出凹痕的头盔,露出被汗水、血渍和灰尘覆盖却依旧线条刚硬的面容。
“梁副将。”他开口,“收拢所有能动的伤员,仔细清点剩余兵甲、粮秣、马匹,哪怕一袋干粮、一支箭簇也要计数。寻前方那片背风的矮树林扎营,地势稍高,便于瞭望。”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埋锅造饭,优先救治重伤者。传我军令:今夜,人不解甲,马不卸鞍,兵刃置于手边。斥候队即刻撒出,前探三里,左右两翼加派双倍游哨,十里内但有风吹草动,立时来报!其余人等,抓紧休憩。”
没有激昂的鼓舞,没有无谓的哀叹,只有最清晰、最实际的命令,条理分明,直指要害。
此后的数日,孟子钰并未因初战惨败而沮丧冒进,亦未消极躲藏。他率领这支伤痕累累的残军,在广袤而危机四伏的北疆草原与连绵丘陵间,开始了艰难的转进与周旋。
生存是第一要务。他严令部队化整为零,以小队形式分散行动,依托地形昼伏夜出,不断变换营地,竭力躲避着蛮族游骑如同梳篦般的拉网搜索与凶狠追杀。
同时,他从未放弃核心任务——寻找北蛮王庭。每一次短暂的休整,他都亲自召见斥候队长,详细询问探查所得,在地图上反复推演。
梁世荣伤势稍稳,不顾劝阻,立刻回到孟子钰身边协助指挥调度。
然而,北蛮王庭仿佛彻底融入了这片浩瀚的天地,消失得无影无踪。
斥候带回的消息令人沮丧:要么是发现了早已废弃、人去帐空的部落营地;要么是遭遇了小股蛮族游骑,激战后无功而返;偶尔有关于大队人马移动的模糊传闻,追踪下去却又如泥牛入海。
也不知何时能找到王庭所在处啊……
连续数日的躲藏、无休止的转移与徒劳无功的搜寻,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孟子钰伫立在一处高坡上,远眺着苍茫无际的草原,眉头紧锁。
这一章的战术策略没什么含金量,多半是为了装逼,各位看个热闹就好[比心]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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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锦屏人·惊落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