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冬时节,临京城四围群山打了霜,灰黑色起伏绵延的山脊背似乎罩上一层轻薄的白雾。
此时的大街小巷并没有多少行人,显得冷清,即便有亦是裹紧厚实的衣衫步履匆匆。
沈书韫站在“梅花苑”二楼窗棂前,打量着外面的一切,亦是这样的天气,她的娘亲在她的怀里缓缓落下双手,她下意识摸摸脖颈,便再也没有娘亲温热的双手环绕,她亦不再是当年那个五岁的小丫头。
想起昔日与娘亲虽辛苦却温馨朦胧的场景,眼角似那远山薄雾,亦泛出一层层水雾。
她摸了摸窗棂边上的霜白,食指与拇指搓了搓,来自指尖的凉意瞬间窜进身体,蔓延全身,她不禁打了个寒颤,再回头看了看两个体型甚大的木箱,一时间百感交集。
今日她就要去直面过去的自己,亦要当面去质问为何他能做到无缘无故消失?如果他不消失,她的娘亲一定尚在人世。
她那么爱美又爱美食,或许现在她就已起床郑重梳妆打扮好,去下厨给自己做一餐美味的膳食。
她还爱美,爱字,亦爱远处她未曾去过的山水之地,可她还未来得及看尽世间美景,吃遍世间美食,陪自己的闺女长大成人,她就死在了这样的冬日里。
和申夫子在一起的这些年,沈书韫被他教导忘却仇恨与不甘,学会过好当下,她以为自己早已习惯不去回忆过去,不去勾连那些不好的印象。
可直到长相与自己相似的人,以及这两箱贵重物品的出现,她的内心变得不平静,从前那些藏起来的心事,渐渐又重新浮现。
“昨晚休息好了吗?”梁知远从侧面走来,打断了沈书韫的胡思乱想。
她微微转了一下头,显然被梁知远吓了一跳,迎眸见温和笑盈的目光,顿时又安心下来,“还,还行!”
可见回答都尚不算利索,梁知远看穿了她,伸手从领口处解下玄色大氅披在她的身上,自己露出锦服薄袄,挺拔的身姿,即便冬日里厚厚的衣裳遮挡,沈书韫依旧可以看见胸前微微凸出,起伏有力的线条。
沈书韫迅速收起打量,双手按住大氅领口处,原来男子的衣衫这么重,方才梁知远披上一瞬间,有种从天而降的压迫感,不过很快因为这层压迫变得温暖,转而柔声询问,“可你不冷吗?”
“我身体好,无碍!”
这话听起来很容易让人多想,身体究竟有多好?以至于打了霜的冬日可以不要外套,可沈书韫转头一想,梁知远不过我为了安慰自己不必挂怀的话语罢了。
见沈书韫当即木愣,梁知远又重复了句,“我身体很好,真的!”
如果第一句是为了让她安心披上大氅,不至于有心理负担,可这第二句就多少有为自己的精壮,挣表现的嫌疑了,沈书韫不明所以地点了点头。
永福坊街头不远处传来马蹄声,舟舟架着马车来了,沈书韫叫了几个护卫将二楼两个木箱装入马车里。
舟舟搬来上马凳,梁知远自觉伸出小臂,沈书韫很自然地搭上,蹭了蹭进了马车,随即梁知远一个跨越,也涌入车内。
这辆马车内部空间很宽大,木雕车顶弓起,四面围亦是各类花型木雕,牡丹为主,进马车的一面主要是布帘,不过沈书韫方才进来伸手碰了碰,厚实防风,现在看来垂感良好,正好挡住了二人在车里。
“准备好了吗?”梁知远侧身看向她。
二人并排而坐,中间还有一个小巧的紫檀木矮几,不过座位倒是十分软和,沈书韫点了点头,疑惑道,“怎么从前没有见过这辆马车?”
“回梁家取的。”梁知远说完伸手掀开他那一侧的帘子,看外面的路段。
沈书韫沉默了,因为她知晓梁知远向来和梁家不和,自从通县回临京,他便极少回梁家,从前梁光剑会因为字画修复,或书册寻沈书韫为借口,实则为观梁知远。
后来不见梁光剑再来,沈书韫亦是从周海源大人那儿才得知,梁知远有一次回梁宅放了狠话,倘若梁光剑再平白无故打扰沈书韫和自己,往后就让陛下将自己调去偏远之地,远离临京,适才没见梁家人的影子。
可眼下却为了她,梁知远回了梁府,要了马车。
其实,马车在哪儿都能租,南朝亦有专门马车行专供商旅行人等,但马车和马车亦是有等级之分的,商旅马车自然和梁府规格马车不能比。
他大概是想给自己撑场面,不想让自己看起来太寒碜,才如此委屈自己回梁家,一想到这些沈书韫心里便生出内疚。
龚府到了。
门房自然是识得梁知远,可沈书韫相对陌生,梁知远告知门房让其传话,门房摸了摸后脑勺,心想从前梁大人不都是直接就进府了吗?为何这一次这么正式?
沈书韫尚在马车内,梁知远透过车帘让其继续车上等候,龚府人出来了再下车不迟,免得这阴冷的天儿冻坏了身子。
门房将此信儿传到后院,龚顺礼首先接到消息,他今日正在一进院耳房的书房练字。
龚顺礼有两个书房,这是其中的一个,还有一个便是“嘉禾堂”西侧专门亦打造了一个书房,不过后面个书房更多是藏书和处理相对机密的政务时所用。
他平常在一进院书房较多,还专门取了个名字叫“慎思居”,这里距离大门相对较近,方便进出,书房内亦有罗汉床,可以日常歇息。
他亦是今日休沐,听见门房传来“沈书韫”三个字的时候,他正悬笔欲写下“家”字,笔尖久久悬着,颤抖的手洒得碎墨到处都是,管家帮忙接过毛笔,他慌里慌张地从书房走出来,欲迎接十几年未曾归家的女儿。
同一时刻,龚夫人正在二进院的“名义堂”内待客,今日来了两位侯府夫人,亦是她相交甚好的姐妹,一个是定国公府的柳夫人,一个是镇国公府的张夫人,三位夫人今日约在龚府是为了一起商讨各自女儿寻夫婿之事。
龚夫人听见门房传话,往常她不需要去理会,毕竟眼前自己尚有客人,但今日来的不是别人,而是她今生最大的仇人,龚夫人起身同两位夫人说了缘由,说是去去就来,安排嬷嬷吩咐人制些吃食作陪,还把龚湘晨叫出来抵挡一二。
出了“名义堂”,嬷嬷不放心,亦跟了出来,龚夫人看了她两眼,没有多说什么,龚顺礼和龚夫人一前一后来到大门,一个高兴得合不拢嘴,一个却一副苦瓜脸。
梁知远躬身作揖与龚顺礼打了招呼,又给龚夫人行了礼,适才将沈书韫从马车上叫下来,沈书韫在马车上退去宽大厚重的大氅,梁知远伸手相扶,一袭月白色的长衫,对襟翘红棉袄,头上簪了一只月白色的发簪,明媚高洁的着装,令人眼前一亮。
龚顺礼见女儿下了车,欲伸手前去扶一下,没曾想沈书韫朝着龚顺礼扶起二人方向鞠了一礼,又迅速退后两步,即便对对面的人再不如意,沈书韫不能丢了基本礼节,否则就会被人指责是自己的娘亲没有教养,才教出如此不懂礼教的女儿。
梁知远并在身侧,“今日多有打扰,望阁老大人多多包涵!”
他这是在作为沈书韫家人向对方礼貌寒暄,亦是在向对方宣告,今日他梁知远才是她真正的家人。
龚夫人挤出几个难看的笑容,今日“名义堂”有客人,龚顺礼便引去了“慎思居”,书房亦是待客之地。
龚顺礼和龚夫人坐于正北面山水画之下,书房东面靠窗,窗下搁了一张罗汉床,床前一张长条案几供人龚顺礼所用,所以,梁知远和沈书韫便坐到了西面的两把圈椅上。
几人刚落座,舟舟和随行的几个小厮,也将马车上的两大箱笼抬了进来,沈书韫看了两眼梁知远,转眸看向北面的两人,语声平静,“这是龚府送来的,现如数返回,小女子承受不起这般贵重的心意。”
这是龚顺礼偷偷背着龚夫人送出去的,没曾想今日沈书韫却当着夫人的面将背地里偷偷摸摸的活儿放到了台面上。
可十几年的夫妻,龚夫人最懂得给予龚顺礼面子,听见这话,笑着说道,“既然我们家送出去的礼,自没有收回来的道理,还请沈娘子收回方才的话。”
龚顺礼被亲生女儿当面拒绝,已然一时之间不知如何回应,听夫人这般识大体,他侧身向夫人投去了感激的目光,而此时的龚顺礼全然没有了官场上运筹帷幄,只剩下一个老父亲眼巴巴看向女儿,希望她不要这般拒绝自己。
可沈书韫一点亦不想看见他的眼神,更不愿意和龚夫人这样两面三刀,口蜜腹剑的女人“打太极”。
来的路上梁知远告诉沈书韫,让她放开了表达,今日无论如何不能憋屈自己,其他的他能兜底。
“龚夫人,请问你派人大肆制作速干墨,黑我名誉,还派杀手追杀我,这些你可曾还记得?”沈书韫说这些时,语气淡然。
可一旁的龚顺礼却瞬间惊到无以加复的地步,龚夫人脸上努力维持的笑脸,似乎亦即将挂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