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词确实令沈书韫觉得新鲜,从前有人品,品性一说,还是第一次听见“艺品”这种说法。
“我是一个匠人,我拥有的手艺是刻板,有手艺之人,倘若没有艺品,等同于一个人可以行不端,坐不正,坑门拐骗,无所不坏。”
沈书韫按照张三峰这般解释,她似懂非懂,不过应算是懂了,阿香立在角门后偷听二人对话,听到此亦不得不点了点头,是这么个理儿,算他还没有瞎眼,以为与“隆德书坊”赵掌柜沆瀣一气。
不过,有个疑问一直萦绕于沈书韫心间,虽说上一次张三峰用简短的“三观不合”之意作解释,可赵掌柜毕竟是血脉相连的亲戚,沈书韫与他可并无半点血亲关系。
张三峰转了转身子,看了沈书韫一会儿,从她疑惑的眼神里,大约知道眼前这个女子对他的种种不解,似乎都需要他一一清楚明晰地解释,方才可能彼此拥有基本的信任。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沈娘子。”
“我也没有......”沈书韫话音未落。
“既然你这么想知道,我必定和盘托出。”张三峰的回复言辞恳切,倒一时惹得沈书韫尴尬不已,好像自己对他十分不放心,非要今日打破沙锅问到底似的。
“我也不是那个意思......”
又不等沈书韫将话说完,他却瞬间懂她的难为情,缓缓地将语气放平静。
“我与叔伯虽说有亲戚关系,他的确对我有恩,对我们家亦有很多帮助,但我在书坊这么多年,兢兢业业为他刻板做书,帮他带徒弟,亦顺利带出了一批匠人,包括他想要的一些荣誉,我这些年来,都帮他夺了回来,我想尽可能以我所长,报之所恩,但是......”
沈书韫聚精会神听他剖陈自己的心声,听到这里却突然断了,她用余光瞟了一眼张三峰,见他置于膝盖上的手微微攥紧拳头,朝内侧挖了挖。
沈书韫将视线往上,他的脸色并不是很好,方才语声冷静,面容平静,可现在脸色有些泛白,好像死的鱼肚,泛着白光。
此时,沈书韫不知该如何接话,亦就任凭时间于沉默中溜走,她亦一言不发,角门处的阿香,亦不知何时将脚步移了出来,双手一高一低趴着门框,入了神,更不敢出声。
沉默了一会儿,张三峰抬眸一瞬,睫毛好似沉睡后忽地掀开,张了张双手五指,语气略微激动。
“我的叔伯近来要联合打压临京城刻板匠人,让所有优秀的匠人全部为他所用,而且还联合其他书坊继续挤兑小书铺生存空间,不知你是否有所感受?”
如果被挤兑成这样还不知,那简直就太没有市场敏锐度了,张三峰说的这些,沈书韫何尝不知,不过,听他如此说来,心里甚是欣慰。
他和赵掌柜虽说有血亲关系,但他们并不是一类人,张三峰亦并没有受他影响,变得势力、凶狠和贪婪,他还是一个匠人,一个真心实意希望把书刻板成册,这样纯粹的匠人。
沈书韫虽说不懂得什么是真正的“艺品”,但她明白何为匠心,匠心不仅仅是有过人的手艺,跟重要的是要有一份对人对事纯粹的善心,以及成人之美的良心。
“我自是知道的,正因为他是你的叔伯,我不知该从何说起。”沈书韫语气里颇为无奈。
“你敞开说!他从前也不这样,不知何时变了样。”说话间,张三峰满是惋惜与不甘。
“从前,他亦是一个纯粹的匠人,小时候教我刻板,待我长大了,还会挑灯与我探讨刻板技艺,可我也不知他什么时候就变了......”
话音未落,他抱了抱头,长长地叹了一口气。
“是人都会变的,不过,你来我铺子,他知道了你该怎么办?”沈书韫余光扫了一眼落寞的他,转去了另外一个话题。
“他知道我会来你这儿。”
“何出此言?”
“‘鉴版大会’后我就一直说想来向您讨教刻板技法,所以,他并不奇怪。”张三峰很快平静地回应,似乎这并不是一件天大的事。
沈书韫尚且不知该如何回应,张三峰侧过身子,目不转盯地对着沈书韫,”你曾帮过我的好友,他如今无法报答你,所以,我替他来。”
越说越令沈书韫迷糊,“你的好友?谁?”
张三峰旋即又把头昂得高高的,看向屋顶的明瓦,“我这一生只有两个愿望,一是努力训练出南朝最优秀的刻板技艺,二是和我最好的好友一起浪迹天涯。”
“不过,现在看来,第二个已不太可能实现,因为我的好友立志进入仕途,而不是从前我们一起商量的学徐霞客浪迹天涯。”
“不过,你的好友是谁?”
“他叫李光磊,前段时间一直在你的铺子里借阅书册,他借着你这儿的书册,完成了关键部分功课的复习,他现在正在一座寺庙里闭关读书,一直待到明年的春闱。”
“我怎么没有印象?”沈书韫完全记不起有这样一位学子,倒是一旁的阿香满是激动,“我记得我记得,他每次都会来借阅很多书册,然后又如期归还。”
“还长得很俊俏。”阿香补了一句,沈书韫一个眼子过去,她即刻安静下来,张三峰礼貌性微微笑了笑。
二人的谈话越来越敞亮......
傍晚来临,书铺里只剩沈书韫一人留守,借着凄清的月光,她坐在白日里张三峰所坐的圈椅上,望了往微亮的月光,天光彻底黑了下来,她起身走到账台边,点燃桐油灯,书铺里亮堂了。
门外不远处窸窸窣窣的马蹄声,缓缓地传进她的耳朵里,她知道她等的人已到门口,于是,窜进角门端茶盏,刚转头钻去后院,门“嘎吱”一声响了。
梁知远今日值守,结束还专门去“德香苑”买了一只烧鹅、一壶青梅酒,正在付银钱时,苏二娘提着一小篮子梅菜扣肉饼,递给梁知远让其带给她好些天未见的大妹子。
“德香苑”生意愈发红火,苏二娘回“梅花苑”的日子屈指可数,干脆酒楼亦给她划了一个临时宿舍歇息,所以,每日苏二娘忙完便睡在了酒楼。
沈书韫从角门出来,手里端着茶盘,梁知远一把接过,语声温柔,“快来坐下,看我给你带什么了?”
“啊!有口福了!”沈书韫透过星芒见竹篮里装着梅菜扣肉饼,饼还是用层层棉布包裹的,还有一只她心心念念的烧鹅。
前面每次去“德香苑”都为了谈事,饭桌上一大桌可口的饭菜,每次都是浅尝便作罢,“托梁大人的福,今晚我要做那饕餮之徒。”沈书韫一边说话,一边伸手去拿饼。
“方才又叫我什么?”梁知远故作生气的样子质问。
“好好吃。”沈书韫装作耳背,咬了一口饼,再撕开一块烧鹅肉。
梁知远知道她又调皮地选择性失聪,可见她吃得那么开心,不好打断,便任由她打马虎眼。
你一口我一口,这只烧鹅便少了大半,可梅菜扣肉饼还剩下几块。
二人紧挨在圈椅里,矮几从刻板房里搬出来的,一侧还置了一个炭盆,初冬时节的夜晚虽冷,但最温暖之人在身旁,亦没觉得多寒冷了。
“书韫,有人和你一样,爱吃梅菜扣肉饼,我相信你和他接触过几次。”梁知远待沈书韫吃饱喝足,微醺时就着眼前的梅菜扣肉饼提了一嘴。
青梅酒并不醉人,除非喝的人装醉,沈书韫知道这一次她躲不掉了,之前还可以用别的搪塞,或打马虎眼移开话题,但眼瞅着那人往书铺送的贵重物品越来越多,她知道不能再逃避下去了。
只是,她不知该如何开口,向她眼前这个男子去讲述自己与娘亲的遭遇。
“我五岁时,突然有一天我的父亲失踪了,留我和娘亲相依为命,后来,我娘亲带着我一路从蜀地走到临京城,据说花了整整半年的时间,到了临京,母亲因劳累过去,加上心情郁结,没多久便离开了我。”
沈书韫望着灯影残重的角落,回忆小时候破碎的时光。
梁知远将她往胸前依偎得更紧,孔武有力的臂膀此时松软下来,轻轻地环绕着她,沈书韫忽然眸光一转,四目相对,梁知远喉咙不自觉吞咽了两下,楚楚可怜的眼神里,梁知远终于看到了沈书韫的脆弱,从前裹着的那些坚硬的外壳在这一刻坍塌,露出最原本的她。
“如果他不抛弃我们,我的娘亲就不会死,现在他在京城坐拥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有妻有女,我又算什么?哪怕将金山银山送过来,它们能换回我娘亲的性命吗?”
说到这里,沈书韫说出啜泣声,身体微微颤抖,梁知远感受到她真实的愤怒。
“那申夫子是如何收养你的?”梁知远一边用手轻拍她的后背,柔声询问道。
“其实,阿爹是我娘亲的师兄,他们从前一起在老师傅手里学刻板,为了保护我,所以阿爹将这个秘密带去了棺材里,从未对外人说,亦让我从不提及此事,如果提到便装作陌生应对。”
原来如此!
梁知远先前还想着让沈书韫找回家人,虽然根据他查到的资料看,并没有表面那么简单。
但今日他已完全明了沈书韫的想法,他会尊重她,她的家人不需要再多,有他就够了!他要做她最好的家人!
“明日你休沐,你陪我去一趟龚府,可行?”沈书韫突然说道。
不是说不愿意再和他有任何瓜葛,亦不想有任何照面吗?
“好,好啊!”
后面大概还有30章就完结这本书啦,不知道还有木有宝子在追读,可以冒个泡让我知道你们在不嘛?[狗头叼玫瑰][狗头叼玫瑰]
明天见!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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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2章 今夜做饕餮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