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时分,天光柔和,却始终不见拨开云雾探出头的太阳,好似这购书人一般,大手一挥,藏头露尾,故弄玄虚。
不管怎样,给钱就行。
“七雅书铺”断销这么久,第一次有人这么大批量买书,可来者到底何许人?沈书韫无从所知,她曾接待过的书客不少,但如今这般扔下银子就离开,倒还是头一次,甚至连字句都未曾立过一张。
刚经历过那事,她不由得打了一个寒颤,倘若不给书客印书册,那就是开门不做生意,食言不成,毕竟在众目睽睽之下,收了现钱,此事已由一众学子传开,外面人时不时打探,盯着书铺,看进度如何,毕竟,发了一笔横财。
倘若印了,要是因此人有什么麻烦,恐会牵连自身,沈书韫反复斟酌,不得要领,一朝被蛇咬,倒是阮怜意一句话,令她茅塞顿开。
阮怜意背靠书铺木架,看着沈书韫来回踱步,她手里正拿着一份官府邸报仔细品阅,一手撩了撩碎发,一手捻着兰花指翻书,语气淡然道,“反正都没有契条,这桩生意,无论怎么都很难引火上身罢。”
沈书韫惊了一跳,语声犹豫道,“可是......”
空气里沉默得只剩下呼吸,一会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二人竟异口同声,“富贵险中求!”有时候成为姐妹,不是因为友情,还可能因为财情,真实财情就是快穷疯了!
沈书韫捏着手中的银子,那可是扎扎实实的银子,如果店铺再不进账,恐今年的税钱都交不上,秋已到,很快户部就会下令各大商户上缴税钱。
对于做小生意的人而言,钱是命,命也是钱!沈书韫当即狠下心,将算盘珠子一拨,噼里啪啦敲过,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心说不赚这单,大概就要卷铺盖滚回通县,可回通县也需要钱,着实快到山穷水复的地步了。
近日,书行因完成了“鉴版大会”这一年度重大要务,大家似乎都松散悠闲下来,谢通明于厅堂品茶论画,对面还坐了个老熟人。
“老赵,你说这《八牛图》到底好在哪儿?无非就是绢本画,价钱上了去,可就这几头牛他着实不明白价值几何?”
就这个问题,谢通明摇晃着枣糕头与“隆德书坊”赵掌柜雅聚,赵掌柜令仆从将画移至自己身侧,方便指划,举手示意。
“行首,你看!八牛图妙在这儿空间疏朗有致,近景远景错落有致,以凸显肥牛身壮,这是上层想要看到的一番景象,说明什么?说明人们衣食充沛,家禽富足,老百姓生活好,自然归功于朝廷治理有方......”
谢行首假装端起茶盏,又令仆从将画稍稍偏至一侧,透过明瓦洒下的光亮,似懂非懂地盯着牛蹄子观赏了许久,适才点点头,以示会意。
谈论着,二人以茶代酒,开怀大笑。
笑声通达整个书坊厅堂,“隆德书坊”赵掌柜忽地眼神阴厉,顷身往前,小声说道,“听说那娘子有了一笔大订单,前日里有人要了她3000册。”
“看来这小娘子依旧不懂规矩!真是冥顽不灵的东西。”
“七雅书铺”这样的小铺子,这般生意,自然与书行相比,应如于朝堂之上,官阶低的不能言辞优于官阶高的,做生意亦是如此,小生意的,断然不能将生意大过大商户,况且,书行坐镇,按照行业不成文的规定,这是坏了规矩。
倘若你做了一单与自己书铺身份悬殊的生意,都应该第一时间将书行考虑在内。不知临京书行这些不成文规定何时出现,还经久不衰!以至于存活本就艰难的小书铺、小书商雪上加霜。
只有规规矩矩按照书行明里暗里的规定做人做事,适才得以苟延喘息,可书行领导,世风之下,哪怕规规矩矩做人、做生意,亦会有人眼红使黑。
谢赵推杯问盏之间,二人眉目含笑,大有一统临京的气概,二人扬言沈书韫就一弱女子,上次“鉴版大会”亦就证明过女子无论如何折腾,都不可能超越男子,这天下是男子的,女子只配依附与攀援!
明日就是龚顺礼大寿。
这几日他并未着急来见沈书韫,阔别多年,亦怕唐突,给她造成不好的印象。四十大寿,是一个将亲生闺女公之于众的绝佳机会,如此,她能迅速在临京城有一席地位。
阁老之女,千金之躯,金贵无比,一旦宣告了沈书韫身份,恐怕她的小书铺瞬间会挤满想要攀附自己的京城权贵,如此,于书店大有裨益,女儿亦可生意兴隆,甚至不再以此为生,这要全凭她的意思。
龚府内,龚顺礼于自家书房暗自踱步思索,一旁的管家从未见过老爷如此焦灼,便上前轻言细语问候。
“老爷,是否在想小姐?要实在是想,我去给您把她接到府上来一同给您祝寿?”管家一边询问,一边巡看,今日一大早,龚夫人为老爷亲手端来的莲子羹,如今还好好地静默于桌沿。
因龚顺礼马上寿辰,这几日皇帝特意给他放了几天假,让他好在家享受家庭温馨,也算是对这个向来为南朝鞠躬尽瘁的重臣一些嘉奖。
龚顺礼双手负后,转头快步走向案几,端起莲子羹一口闷下,管家一声,“老爷,凉!”可来不及阻止就已吞咽,眉目拧紧,语声焦急道,“老爷您胃不好,不能喝凉的。”
书房内,龚顺礼心思沉默,没有回应,他一直在想管家的话,“到底要不要将女儿接回来,趁此机会宣布她的身份?”这令他犯难。
“老爷,您在犹豫什么?”。
龚顺礼清了清嗓,“我在担心,她早已把我忘了,我把信物给她,她并未曾寻我,就说明。”
管家双手紧握,试探性看向他,努力从自己仅有的语词库里寻找合适的表达,“兴许她还没反应过来,老爷要不再等等?”
“我不想再等了......”
午时已过,临京郊外来西市或东市赶集的一部分人,会经过“梅花苑”和“七雅书铺”门前,一部分学子亦从书塾回家,亦要经过永福坊这条街。
每当这时,街上总会闹哄哄一阵嘈杂,大家相互交流今日你售得几许,我又赚得几钱,阿香最喜欢偷听别人的小八卦了,而且经她观察,通常这些人都不会报真实情况,毕竟,这个世界上哪都有红眼疾,就连她自己亦不例外。
她亦恨自己如此。
周玥换回女装了,虽依旧一身清冷,可轮廓清晰的五官,似有男子英气和女子柔美,难道这就是“刚柔并济”?
阿香不服气,明明周玥没有换回女装以前,大家认为她才是最可爱最好看的女子,眼下周玥变装,这江湖地位恐不保,可她又不可能把周玥塞回别人娘胎里,就一个劲儿地和自己暗自较劲。
她的嫉妒如烧不尽的野草,随秋风吹拂而蔓延,她开始嫉妒周玥出身好,读书多,个性强,现在好了,连容貌亦在她之上,从前她一门心思想着她,替她打了无数圆场,殊不知人家有资本如此。
哪像自己寄人篱下,幸得奶娘和梁大人收留,适才有了一方居所,得以平安长大,可她长这么大并未知晓自己父母为谁?就算知道他们不过就是明不经传的小人物,除非自己爹是皇上,否则,断不可能超过周玥的家世,所以,近来她不搭理周玥,总是躲得远远的。
“阿香,去印刷铺找掌柜。”沈书韫在里屋整理刻板唤道,阿香不吱声,周玥见沈书韫叫了两声,她放下手中的《司工计》书册,走到阿香面前,“娘子在叫你。”
原本阿香就要应声起身出门,见周玥上来补了句,瞬间引起不适,阿香气鼓鼓怼了一句,“你叫我,我就必须去?”
周玥当即愣在原地,这是招谁惹谁了,莫名其妙的女人,狠狠地剜了眼阿香,朝里屋提声回了句,“沈娘子,我去。”
一转眼,人就从永福坊一个拐角进青石巷,抄近路去印刷铺了。
阿香余光扫了扫,见人走了,抱着黑色的猫咪一阵蹂躏,埋首磋磨,“怎么回事,阿香?别拿小黑撒气。”
“最近几日你俩闹别扭了?”沈书韫从里屋移步出来,蹲在矮竹旁,轻轻摸了摸猫咪的头安抚,轻声询问。
来不及阿香回答,杜小五急急忙忙地拿了一叠纸,还未到书铺门口,就冲沈书韫喊,“东家,你看看,是不是和你有关?”
猫咪被小五突然造访惊吓,一个缩头往矮竹里钻去,阿香顺势起身,沈书韫接过,阿香亦从中扯了一张,上面写道:
“兹有‘七雅书铺’滥用速干墨,不顾及他人性命,罔顾生灵,罪大恶极,无良商家......”
三人面面相觑,恰好秋风送来一阵微凉,头上不免飘落一片树叶,阿香踮着脚尖替沈书韫拿下。沈书韫甩了甩头,“你在哪儿得的这些小报?”她内心有些忐忑不安,似乎又要发生什么不好之事。
杜小五喘着粗气略微平缓下来,挠了挠脖颈处,或许是方才飞叶满天,不小心蹭上引起瘙痒,见在女子面前,抓了两下,又把手伸出来,“西市,传开了,到处都是这样的小报。”
“我是一大早去找宋掌柜替曹叔拿木材,他最近接了个活儿,手头抽不开,我刚到西市就听见街上有人在乱说你们,我赶紧来告诉东家哩。”
沈书韫大概明白了,这又是一场无妄之灾,人生在世不如意十之**,可这不如意实在是来得太密集了,她看上去有些无奈,正要转去后院牵追风,去西市看看究竟有多大阵仗。
“东家,你还是别去,我走的时候,都陆陆续续有人举牌子揭发你。”杜小五说这话时有些结结巴巴,不过阿香听明白了,还纠正了两个字。
“声讨。”
“对对对,声讨好,跟着东家好不容易长了点文化。”杜小五笑笑眯眯说这话,一会儿觉得哪里不对劲,脸色又转晴为阴。
“不管如何,我得去看看。”沈书韫坚持要去一探究竟。
阿香当即拦住她。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11章 嫉妒使人丑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