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瑶池”时,已近午夜。
城市褪去了白日的喧嚣,沉入一片由霓虹与阴影构成的深海。车窗紧闭,将尘世的杂音隔绝在外,只余下车内高级皮革淡淡的鞣制气味。林晚靠在座椅上,闭上眼,楚瑶那番关于“沉香”的话语还在耳边回响,像一缕幽魂,在她意识的边缘徘徊。
“香气是时间的容器……创伤让香气变得复杂……”
这些话语带着安息香的暖意和哲学的重量,本该让她沉浸思考。但此刻,一种更具体、更原始的渴望,却以不容置疑的姿态压倒了所有形而上的思辨——她想吃甜的。
这种渴望来得如此突然而强烈,几乎不讲道理。像久旱逢甘霖,她的味蕾,乃至她的灵魂,都在叫嚣着需要一种纯粹的、不含杂质的甜味来填补和慰藉。不是那些米其林三星餐厅里,造型精致如艺术品、味道层次复杂到需要解读的法式甜点;也不是她为了维持体态和敏锐味觉,常年订购的无糖、低卡健康食品。那是一种更家常、更温暖、更朴实的甜,一种能瞬间将人拉回安全地带的、带着体温的甜。
几乎是下意识的,她想起了周晓萌。想起她圆圆的笑脸,和她身上那股奇妙的、混合了消毒水、猫毛与黄油饼干的香气。
林晚与周晓萌的相识,源于三年前一个兵荒马乱的凌晨。
她养了七年、视若珍宝的布偶猫“白茶”,毫无征兆地突发急性肠胃炎,上吐下泻,蜷缩在猫窝里,那双湛蓝的、总是带着几分高傲漠然的眼眸,此刻只剩下痛苦的迷离和虚弱。林晚素来的冷静自持在那一刻土崩瓦解,她抱着轻飘飘却异常滚烫的“白茶”,手指颤抖地翻找着通讯录,最终通过那位收费高昂的家庭医生,联系到了全城唯一一家提供24小时急诊服务的“萌宠之家”宠物医院。
深夜的医院走廊亮着冷白的灯光,弥漫着消毒水和动物们不安的气味。林晚抱着航空箱,高跟鞋敲击在地砖上的声音,是她内心焦灼的节拍。然后,她看到了穿着有些皱巴巴的白大褂、睡眼惺忪却动作麻利温柔的周晓萌。
她有一张圆圆的、毫无攻击性的娃娃脸,未施粉黛,皮肤白皙,看起来像个还没毕业的大学生。但当她戴上手套,仔细检查“白茶”时,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专注与专业,瞬间抚平了林晚大半的慌乱。
“别担心,林小姐,是急性肠胃炎,输液观察一下,应该没大问题。”周晓萌的声音软软的,带着一点刚睡醒的沙哑,却奇异地有种让人信服的力量。她熟练地为“白茶”扎针,动作轻柔,一边操作还一边低声安抚着瑟瑟发抖的猫咪,仿佛它能听懂似的。
那个漫长的夜晚,林晚就坐在诊疗室外面的长椅上等待。期间,她看到周晓萌穿梭于各个诊室,处理完“白茶”,又去照顾一只被车撞伤后腿的流浪狗,耐心而迅捷。凌晨四点,当“白茶”的情况稳定下来,蜷在干净的毯子里沉沉睡去时,周晓萌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牛奶走过来,递给林晚。
“喝点吧,看你脸色也不好。”她说着,自己手里也拿着一杯,然后毫无形象地伸了个懒腰,“啊——快累散架了。”
那一刻,她身上没有任何专业人士的疏离感,只有一种坦率的、接地气的疲惫。林晚接过那杯温热的牛奶,指尖传来的暖意,让她意识到自己的手有多冰凉。她小口啜饮着,浓郁的奶香在口腔里化开,带着最朴素的甜。她注意到周晓萌白大褂的衣角,沾着几点疑似猫粮碎屑和……一小块干涸的黄油污渍?
就是从那时起,林晚记住了这个女孩,和她身上那种复杂又和谐的气味谱——严谨的消毒水,柔软的动物毛发,各种宠物食品的味道,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刚出炉的烘焙点心的温暖香气。那是一种充满了烟火气和生命力的味道,像一道微光,猝不及防地照进了林晚那座精致却无菌的城堡,投下了第一丝关于“家”的、模糊而温暖的幻觉。
从那以后,“白茶”的后续复查、年度疫苗和日常护理,林晚都只认准周晓萌。一来二去,她们便算熟络了起来。林晚通过周晓萌那从不设防的朋友圈,知道她除了是位尽职的宠物医生,还是个狂热的烘焙爱好者。她的朋友圈里,一半是治愈系的猫猫狗狗和工作日常,另一半便是各种色泽诱人、看起来松软可口的蛋糕、饼干、面包,配文通常是“今日份的甜蜜实验成功!”或者“又烤过头了,失败是成功之母呜呜”。
车载时钟显示着23:47。林晚拿出手机,指尖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最终点开了那个顶着可爱兔子头像的对话框。上一次对话,还停留在一个月前,关于“白茶”的驱虫药咨询。
现在已是午夜,发消息过去无疑是一种打扰。周晓萌的工作强度她见识过,这个时间,她可能刚刚结束一台急诊手术,可能还在撰写病历,也可能好不容易才进入梦乡。理智告诉她应该克制,但心底那股对甜食的渴望,混合着从“瑶池”带出来的、某种难以言说的情绪空洞,像一只小小的、执拗的爪子,不停地挠着她的心,让她无法忽视。
最终,感性压倒了理性。她简短地发了三个字过去:“睡了吗?”
指尖按下发送键的瞬间,她甚至感到一丝罕见的、类似于紧张的悸动。
信息几乎是秒回。
“还没,刚给一只难产的柯基接生完,累瘫了。”后面跟了一个狗狗吐着舌头、眼冒金星的表情包。
文字带着扑面而来的疲惫感,林晚仿佛能透过屏幕,看到她瘫坐在医院休息室的椅子上,揉着酸涩的眼睛,头发可能都有些乱糟糟的样子。一股微弱的歉意掠过心头,但更多的,是一种找到共鸣的奇异放松——至少,她不是这座城市里唯一一个在深夜里清醒着、被某种东西消耗着的人。
她抿了抿唇,打字道:“辛苦了。”停顿了一下,仿佛需要积聚一点勇气,才接着发出下一句:“忽然很想吃你做的提拉米苏。”
这句话发出去,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近乎任性与撒娇的意味。这在她与人交往的模式里,是极其罕见的。她习惯于给予,习惯于掌控,习惯于保持距离,很少如此直白地表达自己的需求,尤其是如此感性的、非必要的需求。
那边沉默了几秒。这几秒钟里,林晚几乎能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在安静的车厢里放大。她甚至开始构思,如果对方婉拒,她该如何体面地结束这场深夜的突兀打扰。
然而,回复来了:“冰箱里刚好有一块今天做的。你过来拿?还是我给你送过去?”
没有疑问,没有惊讶于她突如其来的要求,只是自然而然地提供了解决方案,仿佛这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这种毫不费力的接纳,让林晚心头那根紧绷的弦,悄然松弛了下来。
“我过去吧,不麻烦你了。”她回复,不想再增加对方的负担。
“好,我把医院地址发你。路上小心。”后面跟了一个抱着月亮睡觉的猫咪表情包。
半小时后,车子平稳地停在了“萌宠之家”宠物医院门口。这间位于老城区街角的医院,在深夜显得格外静谧,只有门口的灯牌散发着柔和的、不至于惊扰邻里睡眠的白光。周围的店铺早已打烊,卷帘门紧闭,唯有这里,还亮着几盏为夜班值守和可能的急诊准备的灯火,像茫茫夜海里一座小小的、温暖的灯塔。
林晚推开门,挂在门上的风铃发出清脆的“叮铃”声。消毒水的气味比白天更浓郁了些,混合着夜晚的凉意,扑面而来。前厅只开了一盏暖黄的壁灯,光线昏暗而温柔。她看到周晓萌穿着一身淡蓝色的、略显宽松的手术服,外面随意披了件自己的米色针织开衫,正靠在前台后面的一张椅子上,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她的侧脸在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甚至有些稚气未脱。
听到风铃声,她立刻惊醒,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般猛地抬起头。看到是林晚,她脸上瞬间露出一个温暖又带着些许不好意思的笑容,连忙站起身:“林小姐,你来啦。不好意思,实在太困了,差点睡着。”
“叫我林晚就好。”林晚轻声纠正,这个称呼从周晓萌嘴里说出来,总让她觉得过于客气和疏远。她注意到周晓萌眼下有着明显的、淡淡的青黑色阴影,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倦容,但那双圆圆的、清澈的眼睛里,依旧盛着毫无杂质的善意和关切。
“你等一下哦,蛋糕在后面的休息室冰箱里。”周晓萌说着,小跑着转向后面的房间,脚步轻快,像只忙碌又快乐的小仓鼠。
林晚站在原地,目光不经意地扫过前台。上面散落着一些病历本、宣传单,还有一个印着卡通猫爪图案的马克杯,里面残留着一点褐色的咖啡渍。旁边的墙上贴满了顾客们送来的感谢卡和宠物们的照片,每一张笑脸,每一个毛茸茸的脑袋,都诉说着这里日常发生的、微小而确切的治愈。空气里,除了消毒水,还隐约漂浮着一股……奶粉和宠物零食的味道?这是一种杂乱却充满生命力的气息,与她那间极致纯净、如同实验室般的工作室,形成了天壤之别。
很快,周晓萌就拿着一个精致的透明打包盒小跑了回来,递给林晚。“喏,刚从冰箱里拿出来,现在吃口感正好。我用了品质很好的马斯卡彭,咖啡酒也浸得恰到好处。”她语气里带着一点点不易察觉的、属于创作者的骄傲。
林晚接过盒子,入手是冰凉的触感。透过透明的盖子,可以看到那块方形的提拉米苏体态饱满,顶层深褐色的可可粉筛得极其均匀细密,像一片柔软奢华的天鹅绒,覆盖在乳黄色的芝士层上,边缘隐约露出浸渍过咖啡酒的手指饼干的深色痕迹。仅仅是视觉,就已经传递出丰盈的甜蜜信号。
“多少钱?我转给你。”林晚拿出手机,点开支付界面。这是她的习惯,不愿意亏欠,尤其是在金钱上。
“哎呀,不用不用,”周晓萌连忙摆手,脸颊因为急切而微微泛红,“就是一块自己做的蛋糕而已,材料也没多少钱。你这么晚还特地跑一趟,我怎么好意思收钱。你快回去尝尝吧,希望你喜欢。”她的拒绝真诚而坚决,没有任何虚伪的客套。
林晚看着她那双写满“真的不用”的眼睛,没有再坚持。她只是将手机放回包里,轻声而清晰地说:“谢谢你,晓萌。”
这是她第一次如此自然地叫出她的名字,不带姓氏,褪去了那层礼貌的隔膜。
周晓萌显然愣了一下,圆圆的眼眸微微睁大,随即,那笑容像投入湖面的石子漾开的涟漪,更加灿烂地在她脸上绽放开来,眼睛弯成了两道甜美的新月。“不客气!你快回家吧,路上小心。”她送林晚到门口,看着她坐进车里,才挥手告别,关上了那扇透着温暖灯光的门。
回到位于云顶公馆顶层的家,玄关的感应灯无声亮起,驱散一室黑暗。偌大的空间里,依旧是她离开时那般空旷、整洁、清冷,空气里只有她自己留下的、极淡的羊绒和无香护肤品的气息。若在平时,这种绝对的掌控感和洁净会让她感到安心。但此刻,手里提着的那盒蛋糕,却像是一个闯入这片寂静领域的、温暖的异类。
她第一次没有按照惯例立刻去洗漱、更衣,卸下一天的疲惫与“外界”的气息。而是直接走到开放式厨房的中岛台前,将蛋糕盒轻轻放下。她打开头顶那盏专门为料理区域设计的暖光吊灯,昏黄的光线像舞台追光一样,笼罩着这块小小的甜点。
她打开盒子,拿出配套的小勺子,没有切分,就这么直接地、近乎虔诚地,挖了边缘的一大勺,送入口中。
冰凉、丝滑、细腻的马斯卡彭芝士混合着打发得恰到好处的淡奶油,瞬间在舌尖上融化、铺开,像一场温柔的海啸。那浓郁的奶香和甜润,是如此直接而坦率。紧接着,被充分浸透、却依旧保持着微妙韧性的手指饼干层带来了期待中的冲击——浓缩咖啡的醇厚微苦,与朗姆酒那独特而迷人的、带着一丝成熟风情的酒香,有力地中和了芝士奶油的甜腻,带来了丰富的层次感。最后,顶层那微苦的、带着独特香气的可可粉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与之前的甜和苦交织、融合,留下深邃而悠长的回味。
香草的甜美,咖啡的醇苦,奶油的丰腴,酒精的微醺……所有元素都达到了精妙的平衡,它们彼此衬托,互不抢夺风头,共同构成了一种最直接、最纯粹的、能唤醒所有感官的幸福感。
它不提供任何解决问题的方案,也不引发任何深刻的哲学思辨,它只是单纯地、霸道地告诉你:没关系,先吃口甜的,至少在这一刻,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林晚坐在空无一人的、安静得能听到自己呼吸声的餐厅里,抛弃了所有优雅的仪态和进食的礼仪,一口接着一口,缓慢而专注地,将整块提拉米苏吃完。当最后一点混合着可可粉的奶油也消失在唇齿间,只余下满口香甜的余韵时,她感觉自己那颗被佛手柑的锋利、安息香的古老温暖和野玫瑰的尖刺防御搅得纷乱繁杂、无所适从的心,似乎真的被这股温柔而坚定的甜意,轻轻地、有效地抚平了褶皱。
她拿出手机,给周晓萌发了一条消息:“很好吃,是我吃过最好吃的提拉米苏。谢谢你。”
然后,她看着那个兔子头像,指尖微顿,又认真地追加了一句,作为承诺,也作为某种关系的确认:“下次我请你吃饭。”
放下手机,胃里被温暖甜蜜的食物填满,一种久违的、慵懒的满足感弥漫至四肢百骸。她没有立刻去清理餐具,而是鬼使神差地站起身,走向那间通常代表着理性、秩序与创作压力的工作室。
她没有开灯,只是借着窗外城市永不熄灭的、如同星河落于凡间的微光,赤足走在冰凉的大理石地面上。她像一个夜行的盲人,凭借的是另一种感官——记忆的嗅觉。她精准地绕过调香台,走到那面占据整墙的香料柜前,甚至不需要视觉确认,仅凭手指触摸瓶身形状和标签的细微凹凸,就从数百个瓶子中,取出了一个小巧的棕色玻璃瓶。
她拧开瓶盖,凑近鼻尖,深深吸了一口气。
是马达加斯加香草的酊剂。那股熟悉的、带着阳光气息的、醇厚而温暖的甜美味道,瞬间充盈了她的鼻腔。它不像香草精那样单薄刺鼻,而是拥有着丰富的层次——奶油的顺滑,木质的底蕴,一丝几乎难以察觉的烟熏感,以及那种标志性的、能唤起几乎所有人类愉悦记忆的、核心的甜。
这股气味,让她想起了周晓萌毫无城府的笑容,想起了她递过来蛋糕时眼里的期待和真诚,想起了那杯在凌晨医院里喝到的温牛奶,想起了提拉米苏在口中化开时,那种简单而直接的慰藉与幸福。
甜美调。
林晚站在黑暗里,手中握着那瓶香草酊剂,如同握住了某种启示。
她的《梦境》,或许也需要这样一抹不期而遇的、温柔的甜。它不必是主角,不必喧宾夺主,但它应该存在。在梦的迷离、尖锐、古老与防御之下,在那些复杂难解的情绪纠缠之中,总会有那么一个角落,藏着生活本身赋予的、最平凡也最珍贵的温柔。它可能是一段无忧的回忆,一个温暖的拥抱,一句关切的话语,或者,仅仅是一块在深夜里抚慰心灵的甜点。它代表着那些看似微不足道、却能瞬间将人从深渊边缘拉回的、具体而微的幸福瞬间。
她走到调香台前,借着微光,将手中这瓶香草酊剂,与之前那三瓶分别代表着不同“人格”与方向的样品——锋利清醒的佛手柑、古老温暖的安息香、带着尖刺的野玫瑰——并排放在了一起。
四种截然不同的气味“人格”,在冰冷的台面上静静伫立,仿佛四个性格迥异的角色,即将登上一座无形的舞台。它们彼此对峙,气息在寂静的空气中无声地碰撞、试探、交织。一场关于《梦境》的复杂叙事,似乎终于找到了它缺失的那一块温柔拼图。而林晚,这个迷失方向的调香师,正站在舞台的帷幕之后,第一次清晰地感知到,那些散落在生命各处的“香气”,正在以一种她尚未完全理解的方式,悄然汇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