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夏禾喝的啤酒,味道确实很糟糕。
那是大学城附近一家嘈杂、油腻、墙壁上贴满了泛黄乐队海报的小酒馆。廉价的工业拉格装在厚重的玻璃杯里,充满了麦芽的涩味和二氧化碳的冲劲,喝下去,从喉咙一路烧到胃里。林晚只喝了一小口,就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但夏禾喝得很开心。她们坐在角落的卡座里,周围全是吵闹的学生,在玩着骰子,吹着牛。夏禾一边大口喝着啤酒,一边眉飞色舞地跟林晚讲她的创作,她的梦想,她对那些“老古董”教授们的种种不满。她的生命力,就像这杯劣质啤酒里不断翻涌的气泡,汹涌地、毫无顾忌地往外冒。
林晚大部分时间都在安静地听,偶尔回应一两句。她感觉自己像一个闯入了异世界的人类学家,带着好奇和一丝疏离,观察着一个充满活力的原始部落。夏禾的直白、热情和毫无保留,是她从未体验过的。她像一颗横冲直撞的小行星,强行将光和热,投射进林晚那座常年阴冷、秩序井然的城堡,撞得里面的一切都东倒西歪。
两个小时后,她们从酒馆里出来。夜色已深,路灯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告别时,夏禾在路灯下,借着微醺的酒意,忽然凑过来,在林晚的脸颊上飞快地亲了一下。那触感柔软而温热,带着一丝淡淡的啤酒泡沫的味道。
“姐姐,你身上的味道真好闻。像……像雪后清晨的森林,干净得让人想在里面迷路。”
然后,不等林晚做出任何反应,她就笑着挥挥手,转身跑开了,像一只灵巧的野猫,很快消失在夜色中,只留下一串远去的、清脆的笑声。
林晚站在原地,指尖下意识地抚上被亲吻过的脸颊,那里似乎还残留着夏禾嘴唇的温度。她的心跳,彻底乱了节拍。一种陌生的、夹杂着慌乱和一丝隐秘喜悦的情绪,在她心中蔓延开来。
回到那辆始终在不远处等候的宾利车里,她没有立刻让司机回家。她靠在宽大柔软的后座上,闭上眼睛,试图平复内心的波澜。然而,她的嗅觉记忆却在此刻变得异常活跃。三种截然不同的气味,在她的大脑中交织、盘旋,像一场无声的、激烈的战争。
季然的佛手柑,清醒、理智、针锋相对,是智力与事业上的共鸣。
苏晴的安息香,温暖、包容、沉默守护,是灵魂深处的最后港湾。
夏禾的野玫瑰,炽热、直接、奋不顾身,是原始本能的致命吸引。
这三种味道,分别代表了她渴望、却又恐惧的不同侧面。它们都很有魅力,都让她感到被需要,被填充。她那只“真空之瓶”,似乎正在被迅速地灌满,满得让她开始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她感觉自己像一个贪婪的调香师,得到了一种珍稀的前调,又舍不得一种经典的基调,同时还迷恋上一种危险的中调。她想把它们全部据为己有,调和出一款前所未有的、包罗万象的旷世杰作。
但理智告诉她,这不可能。过于复杂的香调会彼此冲突,互相扼杀,最终只会酿成一场嗅觉的灾难,留下一片狼藉的、刺鼻的气味。
一种莫名的烦躁涌上心头。她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让这些混乱的气味沉淀下来,让它们各自归位的地方。一个比苏晴的书店更深沉,比她自己的工作室更复杂的地方。
“去‘瑶池’。”她对司机轻声说。
“瑶池”不是一个地名,而是一家酒吧的名字。一家没有招牌,藏在市中心一条不起眼小巷深处的爵士酒吧。知道它的人不多,能成为座上宾的,更是少之又少。这里是林晚的另一个秘密基地,一个用来处理那些连苏晴都不能倾诉的情绪的地方。
推开那扇厚重的、没有任何标识的木门,外界的喧嚣被瞬间隔绝。酒吧里很暗,只有吧台和每张小桌上点着一盏小小的烛灯,光线微弱,刚刚好能看清彼此的轮廓。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复杂的、难以言喻的味道。是老旧的切斯特菲尔德皮革沙发味,是高级单一麦芽威士忌的醇厚酒味,是古巴雪茄燃烧后的烟草与香料味,还有一种……悠远、宁静、如同千年古寺里的焚香味。
那是老板娘楚瑶身上的味道。
林晚独自走到吧台前惯常的位置坐下。楚瑶正在吧台后,用一块白色的软布,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只水晶闻香杯。她约莫三十**岁的年纪,穿着一身墨绿色的暗纹丝绒旗袍,长发松松地挽在脑后,用一支碧玉簪子固定。眼角有细微的皱纹,那是岁月留下的痕迹,但那双眼睛,却像一潭幽深的湖水,波澜不惊,却仿佛能洞悉一切。
看到林晚,她并不意外,只是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然后从身后酒柜的高处,拿下一瓶标签已经有些模糊的威士忌,为她倒了一杯。不多不少,刚好一个指节的高度。
“今天很乱。”楚瑶开口,声音低沉而富有磁性,像一把被岁月打磨过的大提琴。她说的不是林晚的发型或衣着,而是她身上那团看不见,却无比汹涌的气味风暴。
林晚苦笑了一下,端起酒杯,抿了一口。来自艾雷岛的威士忌,带着浓重的泥煤和消毒水味,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带来一阵灼热的暖意。“被好几种味道缠上了,分不清主次,也找不到平衡。”
楚瑶放下擦好的杯子,点燃了一支细长的、黑色的女士香烟,却没有立刻抽,只是看着那点猩红的火光在昏暗中明灭。“香水的前中后调,是为了让人在不同的时间,有不同的感受,它们是时间的艺术。但如果让它们在同一个空间里打起来,那再好的香料,闻起来也只剩下刺鼻。”
林晚沉默不语。楚瑶总是一语中的。
“你身上的味道太多了。”楚瑶缓缓吐出一口烟圈,烟雾在她脸上缭绕,让她那张本就充满故事的脸看起来更加神秘。“有清醒到不近人情的柑橘和木质,有温暖到让人想沉溺的树脂和书卷,还有……小姑娘身上那种没心没肺的、带着甜味儿的汗。它们都想做你这瓶香水的主角,所以你才觉得乱。”
林晚心中一凛。楚瑶的鼻子,竟和她一样敏锐,甚至比她更通透。
“那我该怎么办?”林晚难得地,像个迷路的学生一样,露出一丝求助的迷茫。
楚瑶看着她,忽然笑了,眼角的细纹像涟漪一样漾开。“你来我这里,不就是为了寻找答案吗?林晚,你别闻你自己了,你闻闻我这里的味道。”
林晚闭上眼,听话地深吸一口气。她仔细分辨着空气中那复杂而和谐的气味。她闻到了皮革,闻到了酒精,闻到了烟草,但她也闻到了一种更深沉、更底层的味道,它像一个沉默的君王,将所有这些桀骜不驯的气味都统摄在自己的威严之下。那是沉香。一种需要树木在受到创伤后,用漫长的岁月,分泌树脂自我疗愈,再与真菌结合,才能形成的珍贵香料。它的味道复杂、醇厚,带着木质、药感和一丝奇异的凉意与甜意,被誉为“众香之首”。它的特质,就是“沉”。它能让所有浮躁的气味都沉静下来,找到自己的位置。
沉香,是时间的味道,是伤口愈合后的味道。
“是沉香。”林晚睁开眼,轻声说。
“对。”楚瑶将烟蒂按灭在水晶烟灰缸里。“当你不知道该如何选择的时候,就让自己沉下来。像一块上好的沉香木,沉到水底,去听自己内心最深处的声音。那些喧嚣的前调和热闹的中调,总有挥发散去的时候,最后能一直陪伴你的,才是真正属于你的基调。”
林晚静静地坐在吧台前,喝着杯中剩下的威士忌。楚瑶的话,像一滴浓度极高的沉香精油,滴进了她那锅沸腾着各种香气的混乱液体中。瞬间,那些翻滚的气泡,似乎开始慢慢平息,杂质开始沉淀。
她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手腕上,仿佛还残留着季然香水的余味;指尖上,似乎还沾染着苏晴书店的墨香;脸颊上,好像还印着夏禾啤酒味的吻。
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正在玩一场危险的游戏。她享受着不同关系带来的灵感与满足,却从未想过,这场游戏可能会将她自己也焚烧殆尽。
楚瑶说得对,她需要沉下来。
但就在她下定决心要整理这一切的时候,她的胃里,那点劣质啤酒带来的灼烧感,让她忽然无比地、清晰地,想念起另一种味道。
那是一种单纯的、不带任何攻击性和复杂性的、温暖的甜味。
她忽然很想吃一块周晓萌亲手做的,带着浓郁马斯卡彭芝士、咖啡酒和香草味道的提拉米苏。
那个总是笑得一脸温柔,身上带着小动物和烘焙甜点混合香气的宠物医生,周晓萌。
林晚的心,又乱了。原来,在她以为的三重奏之外,不知不觉间,已经有了第四种,甚至第五种声音。她的人生乐章,正走向一个她完全无法预料的、混乱而华丽的复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