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那晚的“交易”达成后,季然便名正言顺地开始介入林晚的生活,美其名曰“为艺术献身,提供灵感”。
她的介入方式,和她本人一样,高效、精准,且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力。她会突然在下午发来一张当代艺术展的电子票,附言:“五点,门口见。埃利亚松的光影装置值得你研究,注意空间与感知的错位。”也会在深夜发来一段马勒交响乐的链接,配文:“重点听第三乐章,注意弦乐群的挣扎与管乐独奏的和解,你的《梦境》需要这种对立统一的音乐性结构。”
她从不问林晚是否有空,仿佛笃定了这位调香师无法拒绝这种直指核心的诱惑。而事实也的确如此。林晚发现自己竟无法抗拒这种被安排、被引领、被挑战的感觉。季然像一个高明的棋手,每一次落子都恰到好处,既能激发她的斗志,又能精准地拓展她的认知边界,让她在隐隐的不快中,又不得不承认收获颇丰。
一周后,季然的“试探”升级了,从精神层面的引导,蔓延到了更具象的物理空间。
那天下午,阳光被厚重的云层稀释,变成一片混沌的灰白,透过工作室巨大的落地窗,给室内的一切都蒙上了一层哑光。林晚正沉浸在一次极其精密的操作中——她试图通过分子蒸馏技术,对那支桀骜的野玫瑰原精进行“净化”。目标是在保留其原始、野性的生命力与尖锐的荆棘感的同时,去除掉过于粗糙、带有草腥味的绿叶气息,让它蜕变成一款既复杂又足够优雅、适合作为高级香水中调的核心素材。这个过程需要绝对的专注、稳定的手和近乎冥想的耐心,任何微小的干扰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就在她全神贯注,即将完成关键一步时,工作室那极少响起的门铃,尖锐地划破了空间的寂静。
林晚的眉头瞬间拧紧,手下动作微微一滞,幸好没有影响到仪器。她工作时不希望被打扰,这是陈姐和极少数知道这里的人都清楚的铁律。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窜起的火苗,走到门禁系统前。可视屏幕上,清晰地映出季然那张妆容永远一丝不苟的脸,她甚至没有看镜头,微侧着头,仿佛只是在等待一个必然的结果。
“开门。”季然的声音透过扬声器传来,没有问候,没有解释,只有两个理所当然的字。
林晚按下了开门键,金属门锁发出轻微的“咔哒”声。门被推开,一股带着室外凉意和城市气息的风随着季然高挑的身影涌入,瞬间搅动了工作室内部精心维持的“零度”平衡。
季然今天穿了一件剪裁极佳的米白色双排扣风衣,里面是贴身的黑色高领羊绒衫,将她优越的颈线勾勒无遗。长发不像往常那样披散,而是束成了一个利落光滑的高马尾,让她整个人看起来少了几分慵懒的攻击性,多了几分雷厉风行的精英感,像是刚从某个重要会议或拍摄现场赶来。
“我在工作。”林晚站在门口,没有让开的意思,语气里带着明确的不悦和逐客令。
“我知道。”季然仿佛没有听出她话里的情绪,径直从她身边走过,熟悉的、带着冷感木质的佛手柑香气再次侵入林晚的领域。她走到待客区的白色沙发前,将手中一个印着日文书法字体的深灰色纸袋放在茶几上,纸袋底部与玻璃桌面接触,发出沉闷的轻响。“所以,我给你带了点燃料。”
林晚的目光落在纸袋上,认出了那是城中一家极负盛名、需要提前数月预订的顶级怀石料理店的标志。那家店从不提供外卖,除非是极为特殊的客人。
“我猜你忙起来又忘了吃饭,或者只是用那些味同嚼蜡的营养棒敷衍自己。”季然一边说着,一边动作优雅地解开风衣腰带,将风衣随意却妥帖地搭在沙发扶手上,然后像是女主人般,开始从纸袋里拿出一个个造型古朴、质感温润的黑漆食盒。“主厨特供,低温慢煮的鲍鱼配肝酱,碳烤的A5等级和牛西冷,还有一份海胆手卷,必须在五分钟内吃完,不然紫菜会软掉,辜负了这份鲜甜。”
她熟练地将食盒一一打开,摆好配套的乌木筷子,食物的色泽与香气瞬间占据了茶几上空的一方天地。鲍鱼柔韧油润,和牛肉质呈现出完美的大理石花纹,海胆手卷金黄诱人。这不像是一顿简单的工作餐,更像是一场被精心设计、浓缩在方寸之间的味觉艺术。
林晚站在原地,看着季然这番行云流水的操作,一时竟语塞。她的胃确实早已空空如也,因为专注而忽略的饥饿感,此刻在如此具象的美味诱惑下,变得空前清晰。季然的这份“投喂”,来得如此精准、及时,且品质超乎预期,让她所有拒绝的言辞都显得苍白无力。
“为什么?”林晚最终还是走了过去,在季然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问出了这个盘旋在心头的问题。
“什么为什么?”季然抬起头,目光平静而坦然,仿佛这是一个再简单不过的问题,“为了确保我的投资对象——也就是你,林晚,能保持最佳的身体和精神状态,以便在合同期内,为我,也为东海艺术馆,创造出最完美的《梦境》。这叫做最基本的‘风险管理’和‘资源优化’。”
这个理由冷静、客观,充满了季然式的、剥离了个人情感的商业逻辑,无懈可击。
林晚没再多说,拿起那双触感温润的乌木筷子,默默地开始进食。食物的品质确实无可挑剔,鲍鱼软糯弹牙,肝酱浓郁回甘;和牛入口即化,脂香四溢;海胆手卷的紫菜果然酥脆,海胆的甜味在舌尖爆炸般弥漫开来。每一口都是顶级的味蕾享受。但更让她在意的,并非是食物本身,而是坐在她对面的季然。
季然没有一起吃,她只是拿出手机,身体微微后靠,专注地处理着屏幕上的信息,指尖快速滑动,偶尔会对着手机那头的人发出几句简短而清晰的语音指令。但她并非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她会偶尔抬起眼皮,目光掠过正在进食的林晚,那眼神不像是在监督,更像是一种……确认,确认她带来的“燃料”被有效地补充进去了。
工作室里很安静,只有林晚细微的咀嚼声,和季然手机偶尔传来的微弱提示音。气氛变得很奇妙。这里没有了初次见面时谈判桌上的剑拔弩张,也没有了看艺术展时那种智力上的暗中较劲,只剩下精致食物的香气,和两人之间一种沉默的、却又在缓缓流动的微妙空气。这种近乎“日常”的、带着点强制性的共处,让林晚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感,以及一丝……被她刻意忽略的、隐秘的松懈。
“对了,”季然像是忽然想起什么,放下手机,身体前倾,目光聚焦在林晚脸上,“下周末,悦榕庄,有个慈善拍卖晚宴,东海艺术馆是主办方之一,王馆长也会出席。我需要一个女伴,你陪我一起去。”
这依然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平静的通知,仿佛这件事早已在她的日程表上,与林晚的名字绑定。
林晚放下筷子,拿起一旁的白水喝了一口,借此短暂地整理了一下思绪和表情。“我可以拒绝吗?”她抬起眼,试图从季然脸上找到一丝破绽。
“可以。”季然从善如流地点点头,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随即又慢条斯理地补充道,语气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从容,“但如果你想让王馆长在正式评鉴《梦境》之前,就对它的创作者有一个更立体、更‘上得了台面’的先入为主的好印象,我建议你不要拒绝。那个圈子里的人,更相信眼见为实。”
林晚看着她,季然的眼神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狡黠而笃定的笑意。她知道,自己又一次被这个女人精准地拿捏了。季然总能找到她的软肋,无论是对于作品完美的追求,还是对于潜在机会的权衡,并用一种她无法轻易反驳的方式,将她推向自己设定的轨道。
“我没有合适的礼服。”林晚几乎是下意识地找了一个借口,连她自己都觉得这借口有些苍白无力。
“周五下午三点,我的造型师Ethan会带着当季最新款的高定礼服□□。”季然显然早已预料到了所有可能的推脱,应对方案准备得滴水不漏。“稍后我把他的联系方式推给你,你记得提前把你的详细尺码发给我,确保万无一失。”
林晚彻底没了脾气。她发现,在季然面前,她那些用来与世界保持距离、保护自己创作核心的坚硬盔甲,似乎正在被一层层地、温柔而坚定地瓦解。季然总能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混合着商业逻辑与个人意志的方式,强行闯入她的领地,打乱她固有的节奏和习惯,却又在每一次介入后,留下让她无法真正“讨厌”起来的成果——无论是拓宽的视野,还是此刻被满足的胃袋。
吃完饭,季然没有多做停留,她利落地起身,将餐盒重新归置好,放进纸袋,动作干脆利落,不拖泥带水。她穿上风衣,重新系好腰带,又恢复了那种一丝不苟的精英模样。
走到门口时,她的手已经搭在了门把手上,却忽然停下脚步,转过身。她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宽敞洁净的工作室里缓缓扫视了一圈,最后,精准地定格在远处调香台上,那几只并排摆放的、代表着不同方向和“人格”的样品瓶上。她的鼻子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动,像一只在风中辨别气味的、极其敏锐的猎犬。
“你这里……”她开口,声音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波动,“最近多了些别的味道。”她顿了顿,似乎在仔细分辨,“一种,是旧书、红茶,或许还有点陈旧木头的味道,很温暖,但也很……无趣,带着一种过时的安稳。另一种,”她的目光似乎锐利了些,“是甜腻的奶油和香草味,混合着一点……宠物医院消毒水的感觉?像小女孩沉浸在自我满足的下午茶和过家家里。”
林晚的心猛地一跳,握着水杯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她没想到季然的嗅觉竟然也如此敏锐,甚至能精准地捕捉到楚瑶酒吧的沉静书卷气和周晓萌身上那种温暖甜腻与专业消毒水混合的特质,并用如此刻薄的语言描绘出来。她一直以为,只有自己拥有这种近乎天赋的嗅觉分辨力。
“只是一些……临时的灵感来源而已。”林晚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尽量让声音听起来不带波澜。
季然的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了几秒,仿佛在审视她这句话的真实性。随即,她的嘴角勾起一抹极淡却意味深长的弧度,带着洞悉一切的玩味:“是吗?可我闻到的,却像是在宣告主权,划分领地。林晚,”她微微向前倾身,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亲密与压迫感,“别忘了,你的《梦境》,你的‘前调’,可是我。”
说完,她不待林晚回应,便干脆利落地转身,拉开门,高挑的身影消失在门外,只留下空气中那股依旧清醒、霸道、带着冷感木质底蕴的佛手柑气息,顽强地与工作室里原本的“零度”真空,以及那几缕新加入的、微弱却执拗的“旧书”与“甜点”气味,进行着无声的对抗。
林晚独自站在原地,许久没有动弹。门外的脚步声早已远去,室内的空气循环系统重新占据主导,努力净化着残留的“季然气息”。她缓缓走回到调香台前,午后的天光愈发黯淡,让那些晶莹的玻璃瓶显得更加幽深。她看着那几只小小的瓶子——代表着季然的锋利佛手柑,代表着楚瑶的温暖安息香,代表着周晓萌的甜美香草,以及那支仍在被“驯化”的、带着尖刺的野玫瑰。
季然的话,像一根淬了冰的针,精准地刺破了她这些天来试图维持的、某种自欺欺人的和谐表象。她以为自己在冷静地“采集”、客观地“调和”,但或许在潜意识里,这些气味早已不仅仅是气味,它们代表着一段段具体的关系,一次次情感的波动,它们在她的世界里各自占据角落,彼此排斥,又相互牵引。
原来,气味之间,真的会打架。它们争夺着空间,争夺着她的注意力,也仿佛在争夺着对她那颗迷失方向的“真心”的定义权。
而林晚清晰地意识到,这场因《梦境》而起的、无形的香气战争,随着季然这次登堂入室的“投喂”和那句清晰的警告,才刚刚拉开序幕。她这个调香师,不仅要在调香台上调和它们,更要在自己波澜渐起的内心世界里,为它们找到一个不至于引发爆炸的平衡点。这远比任何一次分子蒸馏技术,都要来得复杂和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