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寻找《梦境》那颗跳动的心脏,林晚破天荒地听从了季然的建议,在一个周末的下午,独自驱车前往市美术学院的年度毕业生作品展。
季然的原话是,用一种带着轻蔑却又无比精准的语气,通过电话传来的:“与其去看那些功成名就的老家伙们不断重复自己、贩卖情怀,不如去看看那些一无所有、只有过剩的才华和荷尔蒙的年轻人,是如何冲撞这个世界的。那里有最原始的生命力,粗糙,但真实。”
展厅设在学院一座老旧的苏式建筑里,空间挑高很高,阳光从巨大的玻璃天窗洒下,照亮了空气中飞舞的尘埃。这里人头攒动,充斥着各种年轻的、未经社会化的气息。林晚穿着一身低调的灰色长风衣,混在人群中,像一个冷静的、格格不入的旁观者,审视着一幅幅画作、一件件装置艺术。
作品大多技巧生涩,充满了未经打磨的激情、愤怒和迷茫,像一声声发自肺腑的嘶吼。林晚的嗅觉在这里被动地接收着庞杂的信息:松节油的刺激性气味,丙烯颜料的化学气味,年轻人身上廉价洗衣粉混合着汗水的味道,还有那种独属于青春的、略带奶腥的荷尔蒙气息。
这些味道很“冲”,很直接,确实充满了季然所说的“生命力”,但它们过于分散和混乱,无法凝结成一个具体的核心。
直到她信步走到雕塑展区的最深处,一个偏僻的角落,她的脚步才猛地顿住。
那是一座半人高的青铜雕塑,孤零零地立在展台中央,名为《囚》。一个极度扭曲、肌肉贲张的人形,被无数粗粝的、带刺的藤蔓紧紧缠绕,那些藤蔓深深地勒进它的皮肉,造成了恐怖的凹陷。但它的头颅却高高扬起,面部表情混合着极致的痛苦与极致的狂喜,仿佛在呐喊,在挣脱,在享受这束缚带来的撕裂感。雕塑的材质是粗糙的青铜,表面却被刻意打磨出一种奇异的光泽,在顶灯的照射下,那些藤蔓上的尖刺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力量感,冲突感,以及一种近乎残忍的美。
林晚看得入了神。她的通感被前所未有地激发了。她仿佛能“闻”到那青铜冰冷的铁锈味,能“闻”到那人形皮肤下血液灼热的腥甜味,更能“闻”到那股不屈的、在痛苦中挣扎呐喊的、灵魂的味道。
“喜欢吗?”
一个清亮、略带沙哑的女声从旁边传来,像一块未经打磨的石头划过玻璃。林晚转过头,看到一个女孩。
女孩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穿着一件沾满油彩和灰色泥点的黑色工装背心,露出两条结实、线条流畅得如同古希腊雕塑的手臂。她剪着一头极短的寸头,几乎贴着头皮,更凸显出她饱满的额头和立体的五官。耳垂上挂着一个夸张的、不规则的银色耳环,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晃动。她的眼神明亮得像两颗黑曜石,不闪不避地直勾勾地看着林晚,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审视和野生的好奇。
她的身上,有一种混合着泥土、金属、汗水和青春的、原始而野性的味道。像一片未经开垦的荒原。
“这是你的作品?”林晚问,声音比平时要柔和一些。
“对啊,”女孩咧嘴一笑,露出一口整齐洁白的牙齿,笑容灿烂得像夏日正午的阳光,“我叫夏禾。夏天禾苗的禾。”
“林晚。”
“我知道你。”夏禾的目光在林晚身上上下打量,那目光大胆而直接,不带丝毫怯意,仿佛在欣赏一件有趣的艺术品。“我在一本叫《Vogue》的古董杂志上见过你。那个传说中的、鼻子比狗还灵的调香师。你比照片上……闻起来更香。”
最后那句话,她说得意味深长,带着一种不属于她这个年纪的、充满挑逗意味的笃定。
林晚有些意外,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她习惯了别人对她的仰望或敬畏,却很少遇到如此直接、甚至带点侵略性的目光。这让她想起某种充满了好奇心和攻击性的小兽,比如……一只年轻的猎豹。
“你的作品,很有张力。”林晚选择忽略她言语上的“冒犯”,将话题拉回到作品本身。
“他们都说太暴力了,不美。”夏禾满不在乎地耸耸肩,伸手拂掉自己手臂上的一块干泥。“但我觉得,挣扎本身就是最美的。就像玫瑰,如果没有刺,那还叫什么玫瑰?不过是一团无聊的、香喷喷的肉罢了。”
玫瑰,如果没有刺……
这句话像一道精准的电流,瞬间击中了林晚。
她一直在寻找《梦境》的中调。中调,la note de c?ur,一瓶香水的心脏,是它最想表达的核心主题。她曾尝试过用格拉斯茉莉的馥郁,用印度晚香玉的魅惑,用突尼斯橙花的清雅,但都觉得不对。那些花香太“完美”,太“顺从”,缺少了她在这座雕塑上看到的——那种撕裂感,那种在痛苦中绽放的激情,那种向死而生的决绝。
野玫瑰。
不是温室里被精心培育、剪去所有尖刺、插在水晶瓶里供人欣赏的观赏玫瑰,而是生长在悬崖峭壁,迎着狂风暴雨,用尽全身力气肆意绽放的野玫瑰。它的香气浓烈、奔放,带着绿叶的青涩和尖刺的锐利。它不讨好任何人,它只为自己盛开。它用它的刺,来定义它的美。
“喂,姐姐。”夏禾的声音将她从沉思中唤醒,她不知何时已经凑近了一些,她们之间的距离瞬间被拉近到危险的范围。林晚能清晰地闻到她身上那股年轻的、热烘烘的气息,像刚出炉的全麦面包,充满了生命的热度。“你在发呆。是在想我的雕塑,还是在想我?”
林晚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拉开了那个让她感到心跳加速的安全距离。这个女孩的靠近,让她感到一种莫名的、几乎被遗忘的危险。那是失控的危险。
“你让我有了一些灵感。”林晚诚实地说,她无法在这种清澈的目光下说谎。
“哦?什么样的灵感?”夏禾的眼睛更亮了,像发现了新玩具的孩子。“是想把我做成香水吗?我会是什么味道的?木头味?金属味?还是……我刚刚捏完泥巴的汗味?”
她的问题大胆而直接,带着一种天真的性感。林晚看着她那张年轻、鲜活、毫无畏惧的脸,忽然觉得,自己过去三十二年建立起来的优雅、克制和疏离,在她面前像一层薄薄的、一戳就破的窗户纸。
“是玫瑰味。”林晚听到自己的声音说,那声音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带着刺的,野玫瑰。”
夏禾愣了一下,随即爆发出清脆爽朗的大笑,笑声在空旷的展厅里回荡。“我太喜欢这个比喻了!那么,林晚姐姐,为了感谢你这么懂我,展览结束后,我能请你喝一杯吗?学校门口那家最便宜、最好喝的扎啤。”
面对这份突如其来、不按常理出牌的邀约,林晚本能地想拒绝。这不在她的计划之内,也彻底打破了她一贯的社交准则。她从不和陌生人,尤其是一个比她小了快十岁的学生,去什么“便宜的扎啤馆”。
但她看着夏禾那双期待的、像小鹿一样清澈又执着的眼睛,拒绝的话却如鲠在喉,怎么也说不出口。她那颗沉寂已久的心脏,似乎真的被这朵带刺的野玫瑰,狠狠地扎了一下。
很轻,但很疼,也……很痒。
“好。”她听见自己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但足够让对面的女孩,笑得像得到了全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