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季然的晚餐,与其说是一顿饭,不如说是一场高强度的智力竞赛,战场设在了一家私密性极好的米其林三星法餐厅。
环境是顶级的,每一道菜都如同一件艺术品,但林晚的味蕾几乎没有得到休息。她们从艺术流派的演变聊到NFT的投资泡沫,从香水化学的分子结构聊到奢侈品集团的市场营销策略。季然的大脑像一台高速运转的超级计算机,知识储备渊博,逻辑链条清晰,观点犀利且一针见血。她像一个顶级的击剑手,每一句话都是一次精准的点刺,逼得林晚必须调动全部的感官和智识去应对。
这让林晚感到一种久违的、棋逢对手的兴奋。她已经很久没有遇到能和她在精神层面如此势均力敌的人了。她们彼此试探,彼此欣赏,言语间充满了成年人之间心照不宣的智力**。当晚宴结束,季然那辆黑色的保时捷Panamera如同一头优雅的黑豹,悄无声息地滑入夜色中后,那种高度紧绷带来的疲惫感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
车窗外,城市的霓虹飞速倒退,像一条条被拉长的、模糊的色带。空气中仿佛还残留着季然身上那股佛手柑与杜松子的气息,此刻闻起来不再是激励,而是一种精神上的消耗。它太锐利,太清醒,让林晚觉得自己的每一根神经都还在微微颤抖。
她需要一些温暖的、柔软的东西来中和掉这份锋利。
“王师傅,”她对司机说,“不去云顶公馆了,去老城区的青石巷。”
司机没有多问,熟练地在下一个路口转弯,驶离了繁华的主干道,钻进一片截然不同的、安静的旧时光里。
车子停在一条仅容一车通过的巷口。林晚独自下车,深秋的夜风带着桂花的残香,吹起她裙摆的一角。她沿着被岁月磨得光滑的青石板路往里走,高跟鞋的声音在这里被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里的宁静。巷子深处,一盏温暖的黄铜色壁灯下,挂着一块小小的、略显陈旧的木质招牌,上面用刻刀雕着两个娟秀的字:晴光。
晴光书店。是苏晴的栖身之所,也是林晚的避风港。
推开那扇会发出“叮咚”一声清脆铃响的木门,一股熟悉的、能瞬间让人卸下所有防备的气味,温柔地将林晚包裹。那是旧书的纸张纤维在暖光灯下散发出的干燥木质香,是新煮的锡兰红茶氤氲出的带有麦芽甜意的蒸汽,是窗台上那盆晚香玉幽幽吐露的清雅花香,以及……混合在这一切之上,独属于苏晴的味道。
林晚无法用任何一种单一的香料去定义苏晴。她的味道是复合的,像一块被阳光晒透的、干净的白棉布,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类似安息香和檀木的温暖树脂气息。安息香,Benzoin,它的气味甜美、温暖,带着香草般的粉感,在香水中常用作基调,能完美地融合各种激烈或冲突的香材,并赋予香水一种绵长、安稳的底蕴。
那是安抚,是包容,是无论她在外面经历了怎样的狂风暴雨,只要回到这里,就能瞬间平静下来的魔力。
苏晴正坐在吧台后,戴着一副细边金属眼镜,橘色的灯光勾勒出她柔和的侧脸,她正安静地读着一本厚厚的精装书。听到门铃声,她抬起头,看到是林晚,脸上立刻绽开一个如同春日暖阳般温柔的笑。
“晚晚,你来了。”她的声音和她的气味一样,柔和而温暖,没有攻击性,只有纯粹的欢迎。
“嗯,路过。”林晚熟稔地走到吧台前的高脚椅上坐下,将自己陷进柔软的皮质坐垫里,长长地、满足地舒了一口气。仿佛一个远航归来的水手,终于看到了港湾的灯塔。在这里,她可以彻底卸下那身名为“林晚大师”的沉重盔甲。
“又去打仗了?”苏晴没有多问,只是微笑着站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绘有青色藤蔓的白瓷杯,为她泡上一杯她最喜欢的洋甘菊助眠茶,还细心地加了一小勺槐花蜜。
林晚接过茶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熨帖到心脏。她喝了一口,甜润的茶水滑过喉咙,抚平了她因与季然长时间高强度交谈而产生的焦躁。“见了个难缠的客户。”她含糊地说,并不想把季然那份锐利带进这片宁静。
“能让你用‘难缠’来形容的,想必是个很有趣的人。”苏晴笑了笑,重新坐下,继续看她的书,没有丝毫要追问的意思。
这就是林晚离不开苏晴的原因。她从不追问,却总能看透一切。她给予的空间,是奢侈的,也是最治愈的。在这里,林晚不需要扮演任何人,不需要戴任何面具。她可以只是林晚,一个会累、会烦、会感到不安的普通人。
苏晴是她的青梅竹马,她们从穿着开裆裤起就认识了,是彼此生命中最深刻的见证者。苏晴见过她少年时的意气风发,见过她恋爱时的飞蛾扑火,也见过她被沈星落抛弃后,在深夜痛哭到失声的最狼狈的样子。当年,是苏晴陪着她度过了那段味觉和嗅觉都一度失灵的黑暗日子,用一本本书和一杯杯热茶,将她破碎的灵魂一点点粘合起来。所以,只有在苏晴面前,林晚才敢展露出一丝丝的、不为人知的脆弱。
她看着杯中漂浮的淡黄色干花,像是一些沉睡的梦。她轻声问:“阿晴,你觉得,‘梦境’应该是什么味道的?”
苏晴将一枚精致的银杏叶书签夹入书中,合上,认真地想了想,然后抬起头,目光温柔地看着她。“我不知道专业的调香师会怎么想。但对我来说,无论梦境是光怪陆离的冒险,还是被人追赶的恐惧,当我们猛地惊醒时,最先感受到的,应该是身下床铺的柔软和安稳,是枕头上残留的、属于自己的气息吧。那是一种……让人觉得‘我还在这里,我还活着,一切都还好’的,踏实的味道。”
踏实的味道。
这四个字,像一把温润的玉钥匙,轻轻地、却不容置疑地,打开了林晚心中另一扇尘封的门。
她恍然大悟。她一直在追求梦境的虚幻、绮丽与复杂,用佛手柑的锐利去“破梦”,却忽略了梦境的根基——现实。一个没有根基的梦,是会飘走的,是虚无的,是镜花水月。而苏晴所说的,正是那个能将所有天马行空的幻想牢牢锚定在现实中的“基调”。
温暖,包容,如同大地,如同港湾。
就像安息香。
林晚抬起头,细细地打量着眼前的苏晴。在暖黄色的灯光下,她的轮廓仿佛被镀上了一层温柔的光晕,连眼镜镜片都反射着柔光。这一刻,林晚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近乎原始的冲动,想伸手去摘掉她的眼镜,想将脸埋进她散发着淡淡书香和体温的颈窝,去用力地、贪婪地嗅闻那股能让她心安的味道。
但她没有。过去的创伤让她学会了克制,学会了在情感的边缘止步。
她只是端起茶杯,将剩下的茶一饮而尽,然后站起身。“很晚了,我该回去了。”
“嗯,”苏晴也站起身,送她到门口,替她理了理被夜风吹乱的头发,“别太累了。不管什么时候,这里都给你留着一盏灯。”
走出书店,晚风吹在脸上,带着深秋的凉意。但林晚的心里却是暖的,像是揣着一个刚刚烘烤出炉的面包。她回头看了一眼“晴光”书店那扇透出温暖光亮的窗户,感觉自己那个空荡荡的玻璃瓶里,被稳稳地注入了一层厚实而温暖的基底。
佛手柑的锐利前调,需要安息香的温暖基调来承托。一个负责冲锋陷阵,打破现实的壁垒;一个负责稳固后方,提供最坚实的安全感。
《梦境》的轮廓,在这一刻,变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但还不够。它还缺少了最重要的部分——中调。香水的心脏。它需要一些能搅动人心、能带来极致情感体验的东西。一些……能让人不顾一切,奋不顾身的东西。
它需要一颗在痛苦与狂喜之间,激烈跳动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