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日凌晨,三更的打更声刚响,静谧的公主府立刻便灯火通明,整个宅邸瞬间活了过来。
又过了会,有人轻柔地掀开层层纱幔,掀到只剩青色双璃龙戏珠图样的床帐时方停止。来人是两个年轻婢子,穿着统一的素色交领长裙,配上蓝色腰封,与衣袖处颜色相同,束着双髻,面上画着拂云眉。此刻垂首侍候在两侧。
是半夏和青黛,除白芷白薇外,四大宫女中另外两位。
“殿下,该起了。”
沈清黎黏黏糊糊地应了一声,两人便立即上前挽起床帐,伺候她起床梳洗。
等到沈清黎梳洗结束,天色仍未破晓。公主府外车马已经备好。
于是迎着轻薄晨雾,她登上马车,驶向城外。
法华寺坐落在京郊的一座山上,为表诚心,沈清黎这次特意吩咐不用准备软轿,她提着裙摆拾级而上,间或短暂休息,终于赶在午膳的点进了寺门。
“阿弥陀佛。”
一个穿着灰蓝色僧袍手握佛珠的小沙弥侯在门口,“原本寺中众人都在候着殿下,但是殿下派来的信使说让我们不用等,故而主持便带其余师兄们用膳去了。”
沈清黎含笑回礼,“本宫体力不支,中间歇息了会,不敢耽误师傅们用膳修行。”
“殿下言重了。”
“慧言师傅,打扰了,麻烦领路吧。”
“诸位请随贫僧过来。”名叫慧言的沙弥双手合十,神色淡然地转回身,领着沈清黎一行人穿过蜿蜒回廊,踏过重重角门,最终来到后院。
沈清黎身边的随从迅速将院子里的石椅石凳清扫干净,添置了温热的茶水,而后一群人便全部退下休整行礼。
“慧言师傅,可饮一杯?”沈清黎斟好一盏茶,汤色清亮,“西北高山冰雪未消,今春新的茶叶尚未采摘,委屈师傅用去岁旧叶。”
慧言盘着佛珠的手顿了顿,片刻后,在沈清黎的盈盈笑意中他对面而坐,接过茶盏细细品味。
“赵景安,你今天怎么用空和我荒废时间?”
若是没记错的话,专门教导他的武师傅前几日刚回寺里,他这几日应当很忙才对。
……
慧言只捧着茶盏不吭声装作没听见,俊俏的脸庞没有任何表情,好似万物都挑不动他的思绪。
可是思绪真的没有半点波澜吗?
沈清黎挑了挑眉梢,嗤笑一声,“这里都是我的人,装什么呢。”
“.......”
“别和我说,你主动留下等我就只是为了见我一面。”沈清黎俯身给自己也沏了一杯茶,袅袅热气飘散在空中,模糊了二人的视线。
“怕殿下贵人多忘事,贫僧只好寄希望于多在殿下眼前露露面,好让殿下莫忘旧事。”慧言啜着茶,模糊其词。
沈清黎又好笑又觉头疼,她抿了口茶水润润嗓,这才回他:“都多大了,怎么还这般孩子气?旁人不知晓你还能不知晓我前两年有些变故,年前刚回京城,压了一堆的事儿等着处理呢。”
慧言闻言嗲下好看眉眼,像颗霜打过后的小白菜,焉巴巴的,浑身透着没劲的意味。
“且宽心吧,齐先生已经在回京的路上了。”沈清黎见不得他那失落样,将情况与他粗略说了一声,至于细节还没到时候。
话落,就见刚刚还无精打采的小和尚突然挺直了脊背,望着沈清黎的眼神炯炯有神。
“殿下~”他猛灌一口茶水,而后起身拎着茶壶特别虔诚地给沈清黎添茶,完了,顿了顿又将自己的杯子添满,复又坐下,期期艾艾地开口,“齐先生,真的能替我家里翻案吗?”
其实他也知道如果齐先生手里的证据都无法翻案的话,那么没人能帮他翻案了。可是他总是有些不放心,想亲耳听见沈清黎同他保证。
沈清黎隔着氤氲雾气笑看着,慧言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眉眼尚未长开,已是不俗。他家里发生变故时,沈清黎年岁也不大,对他的长辈印象也很模糊了,只依稀记得他父亲模样肃朗,他与他姐姐长相都随了母亲。
随母亲好呀,不用时刻担心被有心之人认出。
“殿下,那我是不是很快便能还俗了?”少年心里憋不住事,有什么说什么。
“嗯,今年就可以脱去这身袈裟了。”
北疆最晚年底过来迎她过去,在这之前,有太多人和事需要提前安顿好。
沈清黎看向少年,莫名地感慨。
少年本是天上鹰,却被困在这青灯古寺十数年之久,久到她已不确定少年是否能够担起重任。
***
山间岁月宁静,沈清黎不用每日跟随寺里师父做早课晚课,整日基本都在佛堂,时间就这样一晃而过。
月过中旬,法华寺来了位尊贵的香客。
车架刚刚抵达,立刻便有人通知主持等人前来接驾,沈清黎姗姗来迟,正碰上李随虞指挥着人搬着木箱往后院去。
她看着稀奇,凑过去,“虞表兄,舅母她们也来了?”
李随虞忙得很,闻言只是瞥了她一眼,一边继续指挥着一边和她解释:“这些东西都是给你的。”
她回头看了眼半夏,半夏得了指令,立刻跟上这些人,带领她们去后院安置东西。
“怎么带了这么多箱子呀,我还有半个月就回去了。”
“准确来说里面大概有两箱是给你的,其余都是陛下赏赐给寺里的。”李随虞压低声音,“谢七回来了,给你带的东西我瞧着虽精致贵重但你目前用不上,让白芷收库房里了。”
“这些小事你和白芷做主就行。 ”
“皇兄呢?”沈清黎巡视一圈没看到沈时宴,就连他身边惯常侍候的内侍也没见着,心下疑惑。
“殿下请惠缘法师替他讲经,还需等上一会。”
“皇兄身体抱恙,怎么还特意过来,有事派表兄过来不就行了?”
“殿下过来是过了圣上的明路,我总不好为了拦住殿下公然抗旨吧!”李随虞语气幽幽,“你表哥我只是个**凡胎,命只这一条。”
二人说着,并肩往佛堂走去。
日上高头,惠缘法师合上佛经,口中念着“阿弥陀佛”。
终于结束了。
这一个时辰的讲经,李随虞只觉煎熬。惠缘法师前脚刚走,他人立即站了起来,沈时宴和沈清黎还坐在蒲团上。
“不想待在佛堂了。”
“那便一起出去走走吧。”沈时宴笑着附和,一如多年之前。
身体没出事之前,沈时宴与沈清黎以及李随虞的相处中,多是他在照顾二人。
皇弟皇妹中,除了沈清黎,旁人将他高高敬着,像是摆在佛堂里威严庄重的佛像。
敬而远之。
年岁小时,他也曾委屈过,直到妹妹出生后,沈时宴终于不再孤寂。
因而在沈清黎和李随虞面前,他只是兄长。
只是后来身体出了事,被照顾的便成了他。他的皇弟皇妹们一边假惺惺的关心他,一边巴不得他早点逝去,好将太子之位腾出让他们继续争夺。而沈清黎和李随虞,曾经京城里最恣意的少年,一个为他求药反遭暗算流落青州两年,一位弃文从武进金吾卫摸爬滚打,只为能时刻护在他身边。
“那用完斋饭,我们去后山?这会山上桃花开的很是靡艳。”沈清黎提议,“皇兄,你的身体可以吗?”
“无碍,太医建议孤多走动走动呢。”
“殿下若是乏力,我可以背您,保管不让您累着。”
“呦,虞表哥,你又说大话——幼时我跑不动让你背我,没两步就把我摔地上了,痛死了。”
“我那会年纪小,再说,摔得时候我把你紧紧护在怀里,哪里就那么痛了?”
......
***
午后后山半山腰的一处亭子里,三人没带侍从,沈清黎兄妹二人于此闲坐,李随虞双手抱胸倚柱闭眸假寐。
“没想到啊,嘉宁十八年的春闱竟然将京城这摊死水蹚混了!”沈清黎捏着信纸,一目十行地快速过完,又回味片刻,抚掌笑道:“不过这才有意思嘛。”
水至清则无鱼。
京城世家、寒门各自站队,太子体弱,年寿难永,各派系皆在等着太子甍逝再争储位。然而过了年,沈时宴身体反而越发好了,这让不少人的期待落空。
不少人原本压抑着的某些大逆不道的心思又蠢蠢欲动起来。
“主要还是崔洵之的功劳。”
“那确实,所有人都担心他是否会成为你麾下第二个崔延修。”沈清黎颇为认同,世家不愿见到崔氏一门双杰,皇子们不愿太子麾下再得一良臣。
“看来延修给他们的压力还是太足了。”
“成为第二个崔延修不可怕,可怕的是依旧效忠于你。”沈清黎放下手中信纸,“皇兄,何不借此机会——”
她说着,面上依旧笑意盈盈,却伸手在脖颈处比了一下手势。
沈时宴被她逗笑,不小心猛吸了一口凉气,喉咙瞬间发痒,于是他又啜了口清茶,勉强压下。
平息后,他看向沈清黎:“父皇子嗣不丰,在世的皇子加上孤也才四人,三弟血统不纯不足为惧,四弟地位尴尬,身后无母族支撑,六弟外祖家是武将出身,从明面上看六弟的威胁更大些。”
“皇兄,三皇兄虽与储君之位无缘,但也不容小觑,北疆和亲独独指定了我去,要说与他们兄妹二人无半分关系我可不信。”沈清黎视线对上太子,“两年前几批杀手从建州一路追杀我至青州,若非谢七,云妩表姐和崔延修等人,你我如今处境会更加艰难。”
那时沈原初,沈原祁,沈原嘉三人逢着机会就在试探沈清黎是否出事,关键时刻是和清黎身形相似的云妩易容成她的模样,代替她混肴了视线。
否则那些人一旦知晓沈清黎确实出事,必然会不惜一切代价让她死于青州。
沈时宴缓缓笑开,有些难言的疯狂:“本宫身上中的是南疆秘毒,建州是六弟的母族所在之地,北疆那老家伙凶残暴虐。”
阿黎,他们都不想我们活。
李随虞睁开眼,眸子淬了冰似般寒凉,若是此时这几位皇子公主站在他面前,谁都不会怀疑他能立刻上前将几人捅成蜂窝。
仇恨自沈时宴中毒起便根生蒂固,多年交锋中越发深刻。
所有人都在蛰伏,必要时给予对方必死的一击。
李随虞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但想到沈时宴的谋算,话滚至唇边又咽了下去,整个人烦躁地侧了侧身子,背对着二人。
“他们既然不给你我兄妹活路,那也别怪我心狠。”
沈清黎揉碎手中信纸,宣誓般向皇权与命运开战。
由沈时宴和李随虞见证。
“皇兄,身体不好,重担只能交付与你了。”沈时宴擦了擦唇角,抿着苍白的唇,神色多有抱歉。
“皇兄,其实你一直都可以依靠我的。”沈清黎握着他的手慢慢蹲下,双目平视沈时宴,“你我兄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而且,虞表哥给我带来的信上写了郑渊的孙子失踪了,郑渊为了找回郑世宗闹得京兆尹和大理寺不得安宁。”她扬扬手中的信纸,有点小得意,“多难得的好时机,我正愁没办法越过京兆尹直接让大理寺接管审理呢,这次非得让沈原嘉非死即伤不可。”
沈时宴点点头,紧接着便捂着帕子激烈地咳了半天。二人急忙走到他身边,沈清黎伸手帮他顺气,“皇兄,要不我们回去吧,山上风大,你的身体要紧。”
“咳、咳咳——无事。”他摆摆手,清亮温和的眼眸因着刚才的咳嗽泛出盈盈水光,苍白唇角被血染红。
沈清黎视线僵硬地从他面上转移到他手中的帕子上,原本洁白的帕子印上点点红梅。
沈清黎在这一刻,如坠深渊,她艰难地动了动嘴唇:“太医不是说在转好吗?”
“别害怕。”沈时宴安慰她,“比起之前已经好太多了不是吗?”
“可你以前从没有这么频繁的吐血。”
“无妨,最近政务繁杂,耗费心力,病体难撑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