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华寺后山附近的几户农家今日都不算太平。
晌午时分,在田野劳作了一上午的几户人家刚进家门就看到家里坐着几位穿着浅青色束袖长袍,系八跨石带,手持长剑的官人。留在家里做活的妇人见到自己当家的回来立刻松了口气,忙迎上去,解释道:“当家的,这几位说是来办案的,要问些事儿。”
都是只做农活未读过书的糙汉子,局促地站在门口,布满厚重老茧的手不安地摸着粗糙麻布上衣的衣摆,讷讷开口:“官爷,出了什么事吗?”
“不要紧张,是这样的,前些日子附近的猎户曾去京兆尹报案他的女儿在家里被人强抢,最近案情有些进展了,我们派人来告知,突然发现猎户没了音讯,这才想问问你们可知道猎户的线索。”同样的场景在几户人家里上映。
“程大人,崔大人。”村头一棵老榕树下,两位穿着浅绿色宽袖长袍,头上戴着乌纱官帽的年轻男人,相对而战,正讨论着什么,忽然被下属的声音打断,二人停下交谈,转身看向来人。
“有进展了?”崔洵之问。
“有户老翁,说前天夜里起夜时看见王大永从山下回来。”那人汇报着,顿了顿,接着道:“他看见时王大永是空着手回来的,也不清楚王大永何时离开的此地。”
“把那老翁带过来吧。”站在崔洵之对面的年轻男人开口,想了想又很快改口,“算了,领我与崔司直过去看看。”
这几户农家主子建造的比较分散,老翁中年时丧妻失子,如今一个人独居,住所与这几户距离稍远些。
崔洵之二人到时,老翁家门口围了一圈人。屋子不大,大理寺的人便都守在外面,这几户农家有些畏惧他们,但是一想到是和王猎户有关的案子便又大着胆子围了过来,离得不算远也不算近。
“老人家,能把你知道的仔细和我们说说吗?”之前被唤做“程大人”的男子温和开口询问。
老翁看着年纪约莫六十多岁,须发全白,可能是年轻时做了太多苦力,身材瘦小,皮肤像褐色的老树皮挂在单薄的骨头上。
闻言,他费力地睁开混沌的眼睛,视线从二人身上掠过慢慢投向远处看热闹的村人,慢慢回忆:
“前天晚上,我回来的比较晚,那会天都黑了,我实在太累了,饭都没做就倒头睡了过去,半夜被憋醒,我就披了件褂子就在那儿。”他指着屋旁的稻草堆,“我就是在那看见的王大永那小子,我还和他打招呼了哩,不过可能是老汉儿我没吃晚饭,没啥子力气,声音不大,也不知道这王大永到底听没听见,没搭理我,一瘸一拐地往山上走了。”
“我也没多想,官爷啊,不是老汉迟钝,实在太累了。这每天天一亮就去田里起稻苗,人家都吃完饭歇息了,老汉才从田里回来,谁还关注别人是不。”
程舒表示理解,他问道:“你见着王大永大约是什么时候知道吗?”
老翁努力想了半天,还是摇了摇头,“太困了,只知道是一觉睡醒。”
崔洵之进了屋,转了一圈,空空荡荡的一间屋子,一张木板床,床上垫着晒干的稻草,上面铺了一个满是破洞,露出硬实的、结板的棉絮的被子,旁边一个桌子,摆着三个豁口陶碗。墙边摆了口合起来的棺材。
跟着他进来的下属见他看着,解释道:“老伯家里没有后人了,所以早早打好自己的棺木,我们也推开看过了,里面是一些衣服杂物。”
崔洵之点点头,他从前在青州也见过上了年纪的老人早早备好生后物品。
家徒四壁的屋子和年老体弱的老翁。
他出来后和程舒对上视线,他微微摇头,示意并无发现。程舒了然,又例行问了几个问题,老翁都不知道,无奈只能作罢。
除了知道王大永前日夜里回来过,其余信息都不知晓,除程舒与崔洵之外,其余人皆有些挫败。
“时间也不早了,大家今日一早出来办案,中午也没时间用膳,这里离法华寺不远,不如去瞧瞧是否有素斋可让大家充饥。”程舒看着大家,“下午还得接着搜寻线索呢。”
此言一出,大家又都打起精神。
程舒是崔洵之的上司,他发了令,崔洵之自然不会反驳,于是一群饥肠辘辘的大理寺官员就这么去了法华寺。
一群人抵达时,早已过了用膳时间,好在今日午膳时剩了不少素包,斋堂那边直接拿出来热好给他们。程舒一边吃着一边和崔洵之继续复盘案件。
其实这个案件并非如同他们询问时的说辞那般:王大永确实曾去京兆尹报案他的女儿被人强抢离去,他自己本人也因为保护女儿被打的只剩一口气。但是当时的京兆尹并没有受理他的案件——他状告的对象是兵部尚书郑渊家的小公子。
这可是六皇子的外家,太子甍逝后最有可能登上大宝的皇储候选人,京兆尹自然不敢得罪。
可是就在昨日清早,郑府突然报案说郑小公子失踪了!
京兆尹这边还在找人,那边下了朝后郑尚书来了大理寺,要求由大理寺与京兆尹共同找回小公子。
这才有了今日崔洵之等人来京郊查案一遭。
“山下老翁最后一次见到王大永是在前天夜里,郑世宗失踪时间也是前天夜里,目前看来王大永的嫌疑最大。”程舒咬着半热不热的素包,这般分析道。
“王大永上山的具体时间无法确定,而且他上山时一瘸一拐的走路,显然之前被郑家打的伤还没好,没人帮衬的话他能将郑世宗藏到哪里去呢?”崔洵之拧着眉,总觉得有些过分巧合了。
他们刚锁定王大永,这边就得到了王大永与郑失踪重合的时间线。
“快吃吧,一会再去王大永家里再查查有没有线索。”程舒拍板定下后续的行程,完了,他又喊住崔洵之:“崔司直,之前听说你想要给幼子求个平安符?法华寺是我朝皇家寺庙,寺中主持惠缘法师可是本朝最有威望的法师,一会吃完我陪你去求一枚。”
“多谢程大人。”
饭后,其余人员继续休息,程舒显然对这边十分熟悉,崔洵之跟在他身后,边走边听着程舒给他介绍:这法华寺呀,是在大雍定都之后才确立为皇家寺庙,成为皇家寺庙后,数百年来皇室祈福等其他法事均在这里举办,例如去岁冬日北疆的那场战役,永安公主作为嫡公主亲自来法华寺祈福一个月,慰告将士英灵。
崔洵之一言不发,程舒倒是兴致盎然,一路说到大殿。
大雄宝殿中,佛像庄严肃穆,崔洵之跪在蒲团上,闭着眼,双手合十,十分虔诚:
愿佛祖保佑我妻所念皆成,岁岁无虞。
求完平安符,一行人换了条路从后山下山。
山路蜿蜒崎岖,但好在一路风景甚美,京城早已谢完的桃花山上开的浓艳。程舒和崔洵之走在最后,程舒走着走着忽然感慨道:“今日一早便出门办案,好在刚才休息了会,不然啊,我连这剑都提不动了。”
崔洵之闻言点点头,他也觉得疲累,他是文臣,体格较武将而言本就显得羸弱,经年累月的农活又使他比别人稍微壮硕些。
只是,崔洵之一顿,忽而想起了什么,“刚刚在山下老翁那,那副棺木原本就合得那么严实吗?”
“唔,是的。”
崔洵之和程舒对视了一眼,都察觉到了不对劲。年老力竭的老翁,真的能推动那么重的盖子吗?
“程大人,一会——”话未说完,立刻被程舒打断。
“小崔大人,稍后再讨论这件事。”程舒视线越过崔洵之看向他身后,崔洵之顺着他的视线缓缓转身,隔着重叠花枝,少女的声影突兀地闯进他的视线。
崔洵之猛然一怔, 那分明是他的妻子!
他不会认错!
快五个月了!他妻子离开他快五个月了!
崔洵之紧紧攥住手心,忍耐着想要上前的冲动,眼眶因为心中激荡的情绪泛着红晕,眼睛却是眨也不敢眨,就连呼吸都是小心翼翼的,生怕远处的女子突然消失。
“小崔大人,你说我们要不要去打个招呼呢?”程舒没发觉崔洵之的不对劲,整了整衣袍,略微有些踌躇。
这可是太子殿下和永安公主欸,多么好的一个露脸机会。
崔洵之没吭声,一阵风起,纷纷扬扬下起桃花雨,亭中人忽然有了动静。
崔洵之抬眼望去,熟悉的背影渐行渐远,等到连模糊人影都瞧不见时,他整个人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般往后倒向地面。他闭上眼,意识混乱间,忽然想起了他第一次见到沈清黎时的情景。
他第一次见她便是看见她的背影,穿着青灰色棉衫,乌发随意挽起,听见动静后回首,露出一张近乎妖冶的芙蓉面,崔洵之当时便愣在原处,这人轻笑一声又转身留给他一个背影。
往后他无数次见过她的背影,穿着灰扑扑的交领短袄,或者穿着漂亮的轻薄春衫,在日光下,在夜色里,走在山道,走在田间,走在屋内。
都不如第一次时来得震撼。
甚至——甚至他的书房,还留着许多他画的他妻子的背影画卷。
“欸?小崔大人,你怎么了——”程舒手疾眼快地揽住崔洵之,没让他摔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