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广无边的深蓝夜幕下,一轮圆月悬于其上,星河横亘其中。
除去热闹的前厅和女眷所在的花厅,琼林苑的其他地方还是很安静的。沈清黎坐在亭边的石椅上,胳膊搭上围栏。
沈清黎垂首,泠泠水面倒映着无数星辰,恍惚间她好似在水面看到了谁的面容,于是试探着伸手去触摸。
一触即碎。
寒意顺着指尖立刻攀附而上,强行拉回沈清黎的思绪。
她兴致缺缺地抽回手,转身正好撞上沈时宴含笑的目光。
“这里不需要侍候,下去吧。”
支走了随身侍从,沈清黎扶着沈时宴入座后,径直坐在了沈时宴旁边。
谁都没有开口,气氛一时间有些尴尬。
为了缓解尴尬,沈清黎率先向沈时宴发问:“皇兄找阿黎过来可是有事?”
“无事,咳咳——”沈时宴捂着帕子一阵猛咳。
“皇兄!”沈清黎立刻伸手抚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担忧道:“皇兄要不我们还是回去吧。”
沈时宴摆摆手,咳了好一会才终于止歇,本就苍白的面容更是一丝血色也没有。
沈清黎见状完全放心不下,猛站起身,还未动作,袖摆被人轻轻扯住。她垂首看去,沈时宴攥着她的袖摆,仰首看她,“陪皇兄在外坐坐吧,里面太闷。”
“听侍从说你刚刚去了前厅,怎么不进去?”沈时宴问她,“里面基本都是朝臣,你又有婚约在身,不妨事的。”
“去的时候刚好赶上父皇在考教文章,我在外听了几句,没什么意思便走了。”
“他们还未有官职,今夜考教完,方便父皇过几日封赏。”
“我还听见父皇要给大皇姐赐婚?”
沈时宴点点头,好奇地看着她, “你还听了些什么事?”
沈清黎双手托腮,目光直视着沈时宴,“听到拒婚便走了。”
“我还以为父皇会给皇姐挑个世家公子呢。”沈清黎不解,“怎么挑了个进士出身的文臣?”
“这人便是你好奇的文采远胜范庆丰的探花郎——崔洵之。”沈时宴又咳了一声,强压下喉间痒意,接着道:“此人文采斐然,且于时政见解独到。殿试时父皇说他容貌俊美,便点为探花。”
十分随意的封赏。
可没人会因为这点小事忤逆嘉宁帝,于是便这么随意定了下来。
“这人与崔延修出于同族,都是青州崔氏出身,父皇今夜赐婚或许有考虑到这点吧。”
崔延修是沈时宴的人,嘉宁十五年的状元郎。
他出身青州崔氏主家,容色同崔延修一样出众,可有着士族托举的崔延修就不会因为好姿容而被迫出让状元的名号。
他入朝为官三年,目前官至户部侍郎。
风光无限,谁不赞一句年少有为。
沈清黎伸着瓷白指尖点了点脑袋,几乎是瞬间便想明白了其中关窍:
纵然她曾安排虞表兄帮她抹除了一些痕迹,但是崔洵之有孩子这件事嘉宁帝不可能查不到的。那么一介寒门又带着个不满周岁的幼子,纵使有着天大的才能,嘉宁帝也不至于将他配给贵妃的女儿。
或许他只是担心与崔延修同出一族的探花郎最终也归于太子一党?
又或许——
沈清黎抬眼和沈时宴对上视线,瞬间便明白了对方眼中的深意:
崔洵之不拒婚,嘉宁帝可以以不知晓崔洵之有孩子这件事,判他个欺君之罪。若是崔洵之告知自己有孩子,还是应了婚事,那么崔洵之必然会站队三皇子沈原初。
而崔洵之拒婚,嘉宁帝则可以借着发怒看众皇子谁在保着崔洵之,以此来确定崔洵之是否和太子党牵上线。同时,沈原瑶被拒婚后必然恼羞成怒,事后定然会找机会报复崔洵之,长此以往,崔洵之与三皇子一党结仇。
一石二鸟,确实是好谋划啊!
只是不知道沈原瑶兄妹能否看透这期间的帝王权术,别呆呆地做了别人手中剑。
想到沈原瑶,沈清黎忍不住扶额,她们的这位皇妹,两年不见,还是一如既往的单纯。
沈原瑶的母妃是北疆的和亲公主,生的一副花容月貌的姣好模样,性子单纯热烈。许是见多了后宫之中的尔虞我诈,便格外珍惜纯净的心灵,沈原瑶的母妃,荣贵妃至今盛宠不衰。
此外,沈原瑶还有一个同胞哥哥,排行第三,随着太子近些年身体越发不好,三皇子沈原初却由于帝王的宠爱而在朝堂中的地位水涨船高,与他一起的还有四皇子沈原祁,以及六皇子沈原嘉。
后两位由于年岁尚浅,未得封地封号,但这两位才是沈清黎兄妹的大敌。
至于沈原瑶兄妹?她们身上流着北疆异族的血,嘉宁帝便是昏了头也不敢将皇位传给沈原初。
宗室们时刻盯着皇宫,一旦有任何风吹草动,那群老顽固们便会立刻血溅宗祠,逼着嘉宁帝更改旨意。
而嘉宁帝毕生所愿不过就是做个明君,自然不会做出让后世史官工笔批判他的事来。
只是沈原瑶兄妹看不清。或许不是看不清,是帝王多年的宠爱滋养了他们的野心。
试问,谁不想坐上那个至尊之位呢?
有时候沈清黎会想,若是沈时宴不是储君,那么她高低也是要争上一争。
“随虞同我说,他是从青州接回的你。”沈时宴睨了眼沈清黎,轻飘飘在她耳畔落下一道惊雷。
沈清黎沉默片刻,最终硬着头皮应了一声。
果然虞表兄还是和皇兄说了。
两年前,她去往南疆求药,归程时行踪泄露遭遇几波杀手围追堵截,最后命悬一线时被崔洵之的母亲所救,却失了记忆,在表兄李随虞找到她前,她真切地与崔洵之做过两年夫妻。
后来她恢复记忆后,抛夫弃子,连告知一声都不曾径直回了京城,有关她存在的痕迹都被李随虞消除了,崔洵之便是再如何聪慧也不会想到与他夜夜同眠的枕边人就是大雍金尊玉贵的永安公主。
“你放心,我从知晓这件事后没安排人灭口,后面就不会再出手对付他。”沈时宴见沈清黎那副紧张样,觉得好笑,“随虞同我说他对你很好,你走时匆忙,随虞没见到他人,那么也只能是听你说的?”
“嗯。”沈清黎不敢隐瞒,全部交代:“他长得好看,我们同住一个屋檐底下太久发生点什么属实正常,后面有孕,我也没受什么罪,倒是他紧张的整日食欲不振,闻见荤腥味便想吐......”
回忆太长,两年的时光历历在目,沈清黎说起这事,目光温柔,沈时宴却沉默了。
“皇兄,那个孩子......”
“他是你的血脉,先在崔洵之身边养着,等机会合适了接回来。”这个孩子是他最爱的妹妹的血脉,本来就该在锦绣堆中娇养长大。
若不是时机不对......
“对了,有件事我需要和你说一声,放榜前后,我都有让崔延修拉拢过崔洵之——当然没有暴露你的身份。”沈时宴缓了缓,接着道,“每次他都拒绝了。”
“他能走多远全靠他自己,未来朝堂之上,党政之间波及到他,我也只能保证我名下的人不会落进下石。”
人之常情,沈清黎点了点头,表示理解。
她敛着眉,盯着裙摆上的金色牡丹纹样发了会愣,一阵风吹过,她突然抬首,“皇兄,我不早了我先回去了,不然沈原瑶还不知要闯出什么祸端来。”
说完,她站起身,裙摆的布料摩挲过石凳,又很快落下,就像沈清黎此时的内心。
远处的侍从见状赶忙迎上前搀扶,沈清黎摆摆手,被簇拥着走远。
沈清黎的身影被夜色彻底吞没,沈时宴才不再压抑喉间的痒意,捂着帕子激烈地咳起来。亭外侍奉的侍从捧着药匣急忙上前却被沈时宴挥手示意不用过来。
无边夜色厚重,明亮的烛火驱不散浓夜,沈时宴盯着远方,溢出一声呢喃:
若天不怜孤——
若天不怜孤,阿黎你是否能逆转乾坤?
***
临近清明,沈清黎要去法华寺祈福一个月,整个公主府上上下下都跟着忙碌了起来。
这日一早,沈清黎刚吃完早膳,李随虞过来找她。
于是本要消食的沈清黎便清退了身边随侍的婢女,领着李随虞,慢悠悠地往花园去。
“说吧。”
自从琼林宴后,沈清黎见了故人,李随虞便被安排监视崔洵之。
沈清黎睨了眼李随虞。
“殿下,”李随虞与沈清黎年岁相仿,两人又是亲表兄妹,比起别人关系更为亲近,这会在公主府,合府上下皆是沈清黎的亲信,他便也不装着,与沈清黎嬉笑,“近日翰林院十分热闹,您没去可真是可惜了。”
“哦?”沈清黎勾唇,“怎么说?”
那日宴会结束后,她借着御史台的手给沈原瑶找了不少麻烦。按理来说,沈原瑶目前应该还被贵妃拘在宫中,暂时没办法给崔洵之使绊子。
至于沈原初,沈清黎更是不用担心。他虽然不够聪慧,但行事还算正派,崔洵之自己足够应付。
“崔洵之拒婚四公主后,陛下封了他从七品的检讨闲职,同期进士都是正七品修书,范庆丰作为状元是从六品修撰。新进探花封赏时官职最低,崔洵之没少被人奚落。翰林院内各位同袍本身关系也不算多亲近,崔洵之又从不参与私下组的各种酒局,每日下值后便回家陪着幼子,与翰林院的这些人格格不入,久而久之便受到整个翰林院排挤。不过嘛——”李随虞露出几分意味深长的笑容,“最有趣的,还属前些日子——翰林院失窃了部分国史资料,当日当值的正是崔洵之。”
李随虞回忆起当时的情形,忍不住称赞:“事发后翰林院的那群老学究非说是崔洵之渎职,要求崔洵之革职代罪。谁知崔洵之先是当着众人的面将失窃的国史部分默了出来,后来又报官京兆尹,让京兆尹介入查案。”
“窃贼找出来了吗?“沈清黎知道崔洵之记忆力好,检讨一职就是掌修国史,崔洵之掌修之前必定将史料都研读过了,以崔洵之的能力来说这倒不难,背后做局之人小看了他。
“京兆尹最后在一位与崔检讨同期中榜的编书家中找到了丢失的国史资料。“李随虞笑,“那群读书人手段哪有这么低劣?也真是难为郭大人了,还真给他找到了个与青州崔氏有些恩怨的人做了替罪羊。”
“倒是大理寺,隔天便上折子将人要了过去,说是卷宗繁杂,正需要像崔检讨这样的人才。”
沈清黎一向聪慧,李随虞点到为止,他不担心崔洵之会影响沈清黎的决断。皇权之争一向残酷,身处这棋局中的每一位都必须保持着绝对理性,方能从棋局中杀出一条血路,成为执棋之人。
青州崔氏。
真追究起来,崔洵之倒是被她们连累了。
“京兆尹——”
沈清黎念了一遍,低头轻笑了一声。
她若是没记错的话,京兆尹府尹郭通与沈原祁的舅舅曾是同窗。
如今刑部也掺和进来了,她有预感,随着崔洵之的到来,京城的这摊浑水越来越有趣了。
小沈和两位哥哥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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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帝王心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