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宁十八年春,清风温和,杏花满枝。
已近申时,日光下澈,街道上行人渐少。两辆由异邦进贡的汗血宝马拉着的采用千年金丝楠木制作悬着两盏镂空缠枝莲纹灯笼的马车行驶在道路中央,前后都跟随数十个骑着宝马腰间系着长剑的侍卫。
驶过长街,随行伺候的女侍隔着马车轻声提醒道:“殿下,前方便到琼林苑了。”
女子眨着一双水润的桃花眼,盯着身上繁复的宫装纹样发了会呆,待察觉马车的行驶速度越来越慢,她这才掐了掐手心,强撑着打起精神。
她先是瞥了眼马车行走间透进的光线,侧首和坐于一旁假寐的男子取笑道:“听说今年的探花郎文采在状元之上,但因容貌实在清朗俊美才被点为探花。”
“我原是不信的——”她话音懒洋洋的,带着点笑意,“但今日见此情形到是有些信了。”
“哦?”男子没有睁眼,听闻这句话也只是冷淡地问道“何出此言?”
女子靠近对方,放低声音,俨然一副悄悄话模样,“往年琼林宴父皇怕扰了学子兴致,都是申时左右才从宫中出发过来走个过场,今年尚未到申时鸾驾便到琼林苑了。”
“再者,去岁严冬,边疆补给出了问题,春耕又无足够的粮食种子,八百里加急送来的折子还压在乾清宫呢,以父皇勤政爱民的性子,今日还能这么早参加宴会——”女子目光闪了闪,接着道:“状元范庆丰,我看过他的文章,策论较他的诗赋而言没那么出彩。”
“逊于崔延修。”
崔延修,上一届科举状元,时任户部侍郎,是大雍近几十年来升职最快的文臣。
更何况——
她认识一个人,诗词策论绝佳,只是应该无法参加今年春闱。
“确实如你所说,不过——” 男子睁开眼,看向女子,苍白的唇角翘了翘,“清黎,我们到了。”
马车终于停下,门口出来迎接的官员乌泱泱地跪了一地。沈清黎听着外面一叠声的传唤,收起笑脸,换上一副端庄模样看向男子,“皇兄,你该下车了。”
沈时宴整了整衣袍,起身时动作忽然一顿,他回头:“沈原瑶今夜估计会拿婚事刺激你,不想忍就不忍,不过动手之前先让白芷去找我。”
沈清黎身边有四大宫女,分别是白芷,白薇,青黛,半夏。都是自小便侍奉在她身边,今日跟来琼林宴的便是白芷。
“皇兄过来帮你撑腰。”
“好啦,不过就是几句冷嘲热讽哪至于动手,放心吧。”沈清黎笑着推着沈时宴赶紧出去。
在众人的翘首以盼之下,大雍朝最尊贵的太子殿下才缓缓掀开车帘,踩着马凳,姿态闲适好似之前久病积身的另有其人,沈时宴站稳后先是唤了声免礼,但也没人敢真的站起身,他见嘉宁帝还未下车,便转身去扶沈清黎下车。
夜色下,少女葱白指尖轻轻挑开厚重的车帘,露出一张让帝都勋贵子弟们魂牵梦萦的一张脸。偏生沈清黎不觉得自己这张面皮有多勾人,笑意盈盈地扫视了一圈后白嫩的手搭上沈时宴的腕上,风华万千。
沈时宴等她站好,低头附在耳边叮嘱了句什么,然后两个人往嘉宁帝的车架走去,年过四十的嘉宁帝掀开车帘后便在一双小儿女的伺候下下了马车,其余皇子公主以及地上跪着的官员立马参拜这天底下最尊贵的帝王。
嘉宁帝视线在这些跪拜的官员中环视一圈,眼里闪过一丝满意,唤众人起身。
负责宴席的礼部官员上前为嘉宁帝引路,嘉宁帝侧首对着沈清黎道:“永安,随朕一同进去。”
沈清黎当即谢恩,搀着嘉宁帝的胳膊走在一众皇子公主前面,帝王恩宠明白无迹。
沈清黎很清楚,这是嘉宁帝对牺牲了她的婚事的补偿。打破旧制公主出嫁才能出宫建府,时刻随侍帝王身边,这些旁人羡慕不得的宠爱都是嘉宁帝的消弭自己愧疚的手段。
无事时她可以是福佑大雍的帝王之女,有事时她便是用尊贵身份为嘉宁帝换取利益的嫡公主。
沈清黎垂首敛眸,再抬首时,依旧是笑意温和,风华无双的模样。
今日本是皇帝为春闱中榜的进士们赐宴,往年由礼部操办,只天子和皇子们参加,公主们一般不加入。
总归是庆祝学子高中,上位者的到来往往会使激扬的情绪变为压抑。
今年有些特殊,一是去年年末边疆传来捷报,困扰大雍边境数十年的北疆部落主动求和,并为他们的可汗求取一位尊贵的公主为可敦。二是春闱放榜前几日,一直缠绵病榻的太子终于好转,虽算不上多康健,起码将最难熬的冬日熬了过去。
有这两件喜事为前提,殿试结束后,大喜过望的天子当即表示今年的琼林宴必须大办,且皇子公主们都需出席,因着皇家女眷可以参加的人数不多,故而朝中三品以上的官员家眷也可以参加。
不过,究竟是为太子身体转好庆祝还是想借此机会相看各家才俊,还未可知。
嘉宁帝膝下子嗣不丰,仅有四位皇子和三位公主,除沈清黎外,大公主沈原瑶尚未婚配,妹妹婚事已定,姐姐却还未婚配,这在大雍显然是不合规矩的。想来今日也有替沈原瑶想看的意思。
沈清黎不知嘉宁帝看重了谁家的公子,只是心里默默替那位倒霉鬼点了腊。
***
入了座,沈清黎打量了一圈参加琼林宴的各府女眷,多是主母们带着各家适婚年龄的姑娘。
沈清黎看着几位离她较近的夫人,心下纳闷:这等煊赫门第,竟也带着自家嫡出前来赴宴?她捧着盏茶轻啜,遮住唇边笑意。
有乐子瞧了。
这边她还想着看乐子,另一边有人开口提到她。沈清黎回过神,看向对面。
是大公主沈原瑶:“自从皇妹和亲一事订下后,姐姐几乎就没有见过妹妹了呢。”
沈清黎莞尔。
随后放下茶盏,青花瓷与上好楠木相碰,发出清脆声响,花厅众人皆屏气凝神看向沈清黎。
沈原瑶仿佛没有察觉到她的不悦,或者说她并不在意沈清黎,佯装惋惜道:“边疆那般苦寒之地,皇妹嫁到那里着实委屈了。”她嘴里说着委屈,看向沈清黎的目光却是带着幸灾乐祸的挑衅意味。
“边疆苦寒,我大雍最英勇的儿郎却要常年镇守边境,若是本宫嫁过去便能使我大雍十数年的边境不受战乱纷扰,数十万将士可以早日归田卸甲,安享余生。何乐而不为呢?”
沈清黎面上仍旧保持着笑意,心下却觉得厌烦。
两年不见,她这个皇姐真是越发蠢笨了,这种时候奚落她,明日监察御史参她言行无状的折子便能递到嘉宁帝面前。
沈清黎不说话,只需轻轻敛起好看的眉眼,自有人替她回怼回去。
“公主大义!”镇北侯夫人最先开口,历代镇北侯都需常年驻守北疆边界,麾下的铁浮屠更是大雍最精良的重甲骑兵,去岁年末和北疆的胜仗是由她夫君亲自打下来的,她这个苦主还没说什么,沈原瑶倒是阴阳上了。
“我镇北侯府男丁世代镇守北疆,他们不知道北疆苦寒吗?那些参军入伍的将士们不知晓吗?亲手送着儿郎北去的母亲与新妇她们不知道吗?”
“有人心疼过他们吗?有人替他们委屈吗?大公主,你享受着百姓供奉时,有想过百姓的难处吗?”说着,她情绪越发激动起来,说至最后手帕掩上眼角,声音里隐隐带了哭腔,“将士们在外征战,守卫大雍,我夫更是、更是......"
她彻底说不出话来。
众人神色戚戚,那可是当年受了重伤都未落过一滴泪的将门虎女!
沈清黎在心理叹了口气,年末虽是打了胜仗,但老镇北侯长留在了战场,长子承袭了父亲的爵位和责任,运气好的话可能还有善终。
“夫人节哀!”沈清黎起身,行至镇北侯夫人面前。
席上众人也纷纷围过来,安慰道:“夫人节哀!”
沈原瑶意识道自己闯了祸,立马从座位上站起身,局促地站在沈清黎身后,不敢吭声。
沈清黎托起镇北侯夫人的手,蹲下身,轻柔地安慰道:“侯爷和北疆打了一辈子仗,威名震慑边疆,父皇每每提起亦是钦佩。”
“可是。”镇北侯夫人哽咽了下:“打了胜仗,却还是要公主和亲,这也忒憋屈了。”
沈清黎笑,“将士们征战是为了大雍,公主和亲——”她顿了顿,语气坚定道:“也是为了大雍。”
好不容易镇北侯夫人止住泪意,沈清黎回首拧着眉:“还不来与侯夫人道歉?”
沈原瑶低着头上前,沈清黎退开,花厅气氛悲沉。
正此时,沈时宴身旁的随侍过来找她。沈清黎便借口离去。
沈清黎到达前厅时正逢嘉宁帝在考教文章,沈清黎在暗处听了一会,觉得水平一般,很快便失了兴趣,正要走时,忽听见一个十分熟悉的声音响起,脚下像是生了根动不了半分。
沈清黎猛然抬头,却见嘉宁帝正下方站着一位穿着红色状元袍,身子清隽的年轻男子,那背影太熟悉,红色状元袍颜色太刺目,沈清黎悄悄红了眼眶。
刚刚和沈原瑶讥唇相向中占据上风的人,忽然就感到心里有无限委屈想要倾诉。
沈清黎努力克制着,侧耳听着那人从诗词歌赋一直说到社稷民生,她的父皇想来是十分满意这人的,笑着和百官夸耀这人的文采气度,末了,状似随意地开口道:“朕之四女,还未婚配,想来配你也不算辱没了你。”
沈清黎耳边轰然炸开,她想着,怎么就这般巧合?
那人背对着她,沈清黎看不出那人什么神色,但想来也不会拒绝吧。尚公主虽多少会影响仕途,但往后便天然的是皇帝自家人。
只是尚了公主之后,他的孩子要如何?
沈原瑶不是个能容人的主,而她即将和亲北疆,到时候,谁来庇佑她的孩子?
沈清黎在那一瞬间想了很多,若是沈原瑶知道那个孩子是她的会不会以此来威胁太子皇兄?
沈清黎脑子混乱抬脚正欲离开,却听身后忽然道:“臣家中已有妻儿,陛下恩泽,臣实难消受。”
沈清黎怔住,她于夜色下回首,看见那人跪着俯身长拜,而嘉宁帝神色难辨:“崔洵之,欺君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
崔、洵、之
果真是他!
竟然真是他!
沈清黎说不好那一刻心里究竟是喜是悲,只是无端地想要落泪。
她原以为他不会参加今年的春闱。
她离去时那个孩子刚刚满月,崔洵之一边读书,一边还要照顾幼子。那么小的一个孩子,什么都不懂,都只知道哭闹的孩子,沈清黎想象不到崔洵之要顶着多大的压力赶上今年春闱。
甚至还能高中探花。
如此努力又为何要拒绝陛下赐婚?
沈清黎在夜色里静静听着里面的动静,她听着嘉宁帝发火,听着旁人劝慰,听着那人不卑不亢的抗婚。思绪纷乱,但唯一可以确定的是,她肩上担负着社稷民生,容不得她叛逆。
人人都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人生,唯独她不可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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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琼林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