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冒出来的家伙与自己距离很近,他垂于身侧的手几乎靠上牛仔外套拖着的线头。
于是林尽愁条件反射般伸手挡住几条棉线,拢了拢外衣。徐行似有所觉,悄悄往远离她的方向挪了半步。
“……这倒也是,”余畅眨了眨眼,转而认真地注视林尽愁,“虽然说房间是这么分的,但我们真的要这么住吗?我是说,我们真的要住下吗?这太奇怪了。”
“是的,很奇怪,现在的问题是我们不确定到底宾馆里安全还是宾馆外安全,试错的成本非常高。”
林尽愁在嘈杂的背景音中思考:“不过至少一楼大堂应该没问题,外面天也快黑了,我想我们大概可以在这里先睡一晚?”
“不,”稍显沙哑的年轻嗓音斩钉截铁,“这样恐怕不行。”
戴手表的中学生走近几个人,递来一张16开左右大小的纸:“你们看这个,我从前台拿的。”他伸出拇指示意大理石台面里侧那摞纸。
这似乎是宾馆准备给客人看的“温馨提示”,大部分都属于老生常谈的内容,例如禁火禁烟、随身携带贵重物品等,可其中有几条引人注意。
“1.宾馆正式营业时间为18:00-次日9:00,请勿在营业时间外出入宾馆;
……
7.23:30-次日7:00为休息时间,期间如有需要,请通过房间内线呼叫前台,请勿随意离开房间;
8.休息期间将有安保人员在一楼及各楼层走廊内巡逻,请配合安保人员的工作;
……
13.前台24小时随时待命,如有任何需要,您可以通过房间内线联系前台。”
“意思是说,我们晚上必须留在各自的房间里吗?”余畅的语气透着犹疑,“前台又是怎么回事?这根本没人啊?”
“这样说的话,宾馆的招牌的确是六点整才亮。虽然没看到工作人员,但这份‘温馨提示’搞不好和公交车上的乘客守则一样有效。”
“安保人员……听起来不太对劲。”林尽愁抱着手臂,指尖勾住袖子上脱落的线头。
徐行顺着她的话说下去;“我也认为最好不要无视这些提示,它们出现在这里总是有原因的。尽管我们现在安全,谁也说不准违反提示会怎么样。至于工作人员,如果他们存在……”
“……他们可能不一定是人。”
一阵冷意袭来,令人怀疑玻璃门外的风穿过门缝渗入骨髓。余畅轻轻打了个寒颤,抱紧被揉得看不出本形的风衣,她的手掌紧扣秦换的肩头。
“也有道理,”林尽愁犹豫不决,瞄了一下前台,“或许工作人员确实在,只是我们看不到?”
“啊……灵异事件吗?”
光是想象有些自己无法察觉的存在正盯着自己看,余畅就感到鸡皮疙瘩掉了一地。
中学生神色复杂地看她身上还没干透的暗红痕迹:“公交车上的事情已经够灵异了吧,这里闹……那个也不稀奇。”
“所以我们为什么会到这种地方来?我到现在也想不起来我是什么时候在哪里上了那辆公交车。”
面对余畅无可奈何的语气,几个人沉默了。林尽愁同样无法回忆起在车上苏醒前的任何事,她搜肠刮肚,摸到最近的记忆,是她在家附近的公园里散步。
“我也想不起来,”学生模样的男孩低头摆弄表带,“今天是星期五,我应该还在学校上课才对。”
“我也对上车前的事没有印象。”
徐行的目光落到林尽愁脸上:“你也什么都不记得吗?”
“嗯,像喝醉酒断片一样,想不起来。”
“你们围在一起干什么呢?”
留有长卷发的高个子女人探头进来张望,一眼捕捉到中学生举着的纸张。
“这是什么?什么温馨提示?”她吃惊地加快语速,立马伸手抓过轻薄的黄底纸。
与此同时附近另有人发现堆在前台角落的提示,人们迎上去各自抽出一张阅读,几条不寻常的规定引发新一轮夹杂着惶惑的讨论。
未成年人被比自己高半头的大人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过来手里就空了。他收回手摸了摸腕表,语气有点别扭:
“提示里有些话虽然很怪,但宾馆可能有和公交车上一样的机制,遵守提示大概会更安全。”
“搞什么?”卷发女人抿着嘴。她的米白色开衫上沾染星星点点的红,头发的情况也没好到哪里去。
意识到林尽愁在观察自己,她把纸还给中学生,问:“对了,你们知道有谁叫林尽愁吗?那个登记簿上写着我和她在一间房,我问过那边的人了,没有叫这个名字的。”
“是我,”林尽愁想举手,又觉得不对,“你是孟千雅?”这是她在登记簿中看到的名字。
“对对,你这名字看不出性别,我还有点担心来着。”孟千雅似乎对新室友很满意,可下一秒不知想到什么,扬起的嘴角耷拉下来。
她挠了挠头发:“我说真的,感觉跟做梦似的……我们这么住下来真的没问题吗?也不知道客房里都有啥。”
“目前恐怕也没别的办法。”林尽愁遥望宾馆外雾气弥漫的世界,地面空荡荡的,唯有公交站台露出模糊的轮廓。
手机没有信号,无法联络外界,甚至连报警电话都拨不通。从公交车上下来的十四个人处于孤立无援的境地,只能先努力保护自己,再想办法逃离这片浓雾。
“不然我们先到各自的房间看看吧?”
徐行提议道。他双手塞在夹克口袋里,挨着林尽愁的右侧肘关节向后伸去,好像在尽量避免碰到对方。也许由于左边站着中学生,他没法继续远离林尽愁。
“这样也行……”林尽愁若有所觉,朝前迈了半步“你们觉得呢?”
没人提出异议。“先看看再说吧,那是不是还得和其他人商量?”孟千雅用下巴指了指身后的人群。
“我去和他们解释吧。”
说着,徐行离开六个人围成的圈,向余下闹哄哄的人们走过去。
高挑的身材无论扔在哪里都很显眼,孟千雅收回放在他背影上的注意力,对林尽愁啧啧称奇:“你朋友长得好像外国人啊。”
“嗯?哦,他不是我朋友,我们不认识的。”
“啊,啊?”孟千雅摸了摸后颈,“不好意思啊,我还以为你俩是熟人呢。”
那副长相辨识度很高,如果曾经见过徐行,林尽愁不可能没印象。
既然素未谋面,为什么会被认成朋友呢?她百思不得其解,毕竟光是靠得近也未必代表关系好。
乱想的时候,林尽愁不经意和余畅对视。后者的微笑显得迟疑,眼神溢出林尽愁读不懂的担忧。
对于先去客房内初步观察的建议,反对的声音微乎其微,即使不赞成,从众心理和更大的不确定性也阻挡住撤出队伍的冲动。
一楼的电梯在与大厅联通的走廊之后,电梯边上就是楼梯间。
考虑到大厅里设施陈旧,不少人担心电梯无法正常运行,在显示屏下聚精会神地仰望。
林尽愁低头绕着衣服线头发呆,一只手极轻地拍了下她的后背:“电梯到了。”
是徐行。他目不斜视,看着徐徐打开的电梯门。
看来电力供应稳定,降到一楼的轿厢除了开门时摩擦出沉闷的“吱呀”声,其余没什么问题。
轿厢内打扫得很干净,美中不足在于面积狭小,额定承载仅八人。林尽愁照旧不着急抢先,中学生表示自己住三楼,走楼梯就行,同楼层的余畅和小女孩紧随其后。
“我们也走楼梯吧,我总感觉那电梯有安全隐患。”
孟千雅在林尽愁耳边说,这家宾馆本身已经很诡异了,里面的电梯出什么事都不好说。
四楼而已,爬楼梯并不过分。林尽愁理解地点点头,又转身看着电梯按钮前的徐行:“你住几楼啊?”
“四楼,”他不假思索地回答,“你们先上去吧,我等电梯。”
那双浅色的眼睛微微弯起,在电梯间的灯光下犹如两轮倒悬的残月。
徐行注视林尽愁,好像有话要讲,但他的目光飞快地掠过掏手机看时间的孟千雅,最终默默停进林尽愁眼里。
“谢谢。”他简单地说。
哦,是公交车上的事。林尽愁表示不用在意,边应付孟千雅好奇的追问边上楼之前,她最后望了一眼独自守在电梯口的人影。
那里只有他一个人,暖黄的光线抚摸他的头发,将发丝颜色涂得更浅。
同样色调的眼睛盯着地面,此时反而显得阴沉,徐行唇边的笑容消失了,他完全不理会显示电梯所在楼层的电子屏。
宾馆从三楼开始是客房,二楼似乎做餐厅用,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余畅没看清,她看到禁闭餐厅门,想起“温馨提示”里有关于早餐开放时间的说明,随即发觉自己居然没拿张提示上来。
她向跟着自己打转的小姑娘道歉,牵住人家回身下楼,差点撞上并排而行的林尽愁和孟千雅。在楼梯上转过最后一个弯,安全出口大门近在眼前,余畅瞬间停下脚步。
徐行站在电梯门前,直直望向这边。
接触到余畅视线的刹那,他的脸上浮现出困惑的表情:“你们怎么下来了?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余畅若无其事地笑,“我想拿张温馨提示上去看。”
“哦。”徐行没说什么。
有一秒——或许不到一秒,余畅确信这个人在她出现前用极其古怪的眼神凝视楼梯间,他连脚步声都没听见,险些没收住伴随眼神流露出的低沉气息。
他在注视最后上楼的人。某种强烈的直觉令余畅想到林尽愁。
从她的视角出发,徐行对林尽愁怀有亲近感,他的眼睛不像在看无关紧要的陌生人。但林尽愁说他们不认识。
不适感敲响心底的警钟,余畅认为自己有必要提醒林尽愁。
那道目光长久地停滞于脑海,那有点像一个掉进井底终于放弃挣扎的人,仰望斜射在井口某朵花上的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