酉正过一刻,天地灰蒙蒙,不明不暗。那两个去查看打斗的巡检尚未回来,风卷着河水的味道袭来。
此时渡船靠了岸,船头的青石板被江水浸得发黑。刚才还是一片死寂的码头,瞬间热闹起来。
船工们才将跳板架稳,心急的商人便匆匆下船。一群脚夫不知从何处突然冒出来,跑向渡船,其中就有覃小满和藤镜。
覃小满对着一位老人大声问:“大爷!要挑行李不?稳当!”
“你大爷我健朗着呢,”大爷拍拍胸脯,单手提起腿边的大麻袋,一把甩到肩上,面不改色地下船。走到覃小满身边时,还不忘得意地吹了个口哨:“小伙子,好好干。”
覃小满对大爷竖起大拇指,他只是为了显得自然,才对大爷吆喝这么一下。
待散客都下了船,渡船上只剩几个穿着交趾国官袍的人和一群卫兵。
卫兵们个个握着佩刀的刀柄,目光警惕地扫视周围。
纪月笙和云临迎上前。
云临先一步拱手,声音清晰而有礼:“大尚礼部主客,奉令在此迎接南邦使客。诸位一路舟车劳顿,驿站已备好饭菜,请随我二人移步。”
站在最前头的年轻使臣立刻回礼:“本使奉大王之命进贡南海珰珠,责任重大,容不得丝毫闪失,还请主客谅解。请主客先行,我等自行前往驿站。”
使臣这般谨慎在纪月笙的意料之内。
云临依着纪月笙的计划,上前一步朗声道:“那本官就先行一步,请使客尽快下船,天色已晚,夜路难行,使客千万当心。”
他话音刚落,使臣的身后突然多出一个身形挺拔的男人,那人蒙着面,手里握着一把短刀,此刻正架在使臣的脖子上。
卫兵们见状,瞬间抽刀出鞘,将蒙面男子与使臣围在中间。
此时王珏带着几个人从东南方向跑了过来,当下的情形令他茫然,一边喘着粗气,一边望向纪月笙,似乎在寻求答案。
云临也以为是纪月笙的后手,凑近她低声问:“这是你计划中的一环?”
“不是……”纪月笙摇了摇头,目光落在刚到的王珏身上。见他眼底满是疑惑,心下断定此人不是他安排的,她轻声道:“我也不知道这人是谁?”
云临突然想到覃小满说的蒙面人,想找他确认,但是扫了一圈也找不见他的身影。
与此同时,一个着黑衣的蒙面女子闯入众人视野,她肩膀上扛着一大捆麻绳,正健步如飞跑向渡船。
此刻的渡口乱成一锅粥。纪月笙迅速理清局势,眼下至少有三波人,虽各干各的,可目标却一致。
那便是劫持使团!
纪月笙的目光落在那蒙面女子身上,只觉得对方的身形和步态眼熟,却怎么也想不起是谁。
这时船上的蒙面男子终于开口,声音冷硬:“都退下!否则,别怪我的刀不长眼睛!”
围拢的卫兵们面面相觑,都不敢轻举妄动,只能缓缓向后退了几步,将包围圈拉大。
蒙面男子的声音落入纪月笙与刘若君耳中,二人同时心头一颤。纵使两年未见,亲人的声音,她们又怎会听错?
刘若君快步上前,压低声音在纪月笙耳边急切道:“你也听出来了吧?那是你大哥!”她的语气里满是担忧。
纪月笙没有说话,只是缓缓点了点头,眼底掠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云临看着母女二人的神态,心下了然此人定是纪南星,他朗声问:“这位侠士,你为何要劫持使团?”
纪南星没理会云临,好像听不见似的。
云临觉着面上尴尬,却不将此事挂在心上。
戌时将近,渡口彻底没入黑夜,河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伺机而动。
众人僵持了片刻,河面突然哗啦作响,数十颗人头破水而出。他们动作利落的甩着钩锁,眨眼间便爬上渡船,将使团的卫兵围得密不透风。
这群人大约有五十人,全都蒙着面,水手打扮,却不像普通水手,倒像是训练有素的水师。
局势反转,卫兵们脸色煞白,握着刀柄的手微微发颤,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全都僵在原地不知所措。
“把刀放下我便留你们一条命,如若反抗,全都砍死!”
纪南星的声音比河风还冷,吓得卫兵们纷纷松开手,佩刀哐当落地,清脆的声音在此刻格外响亮。
蒙面女子见状快步登船,与同伙一起将卫兵和抱头蹲在角落的几名官员一并捆得结结实实。
纪南星将使臣推向身旁一名水手,又朝船舱方向偏了偏头。那水手心领神会,随即押着面如死灰的使臣,快步钻进了昏暗的船舱内。
他收起短刀,左脚踩在船舷边缘,小臂随意地支在大腿上,右手抬起,指着纪月笙、云临与王珏三人:“你们三个,上来。”
三人两两对视交换了眼神,随即迈开脚步,朝着渡船走去。
此时覃小满、藤镜和两名巡检有说有笑的回来。
四人看着剑拔弩张的景象,先是一脸茫然,又见自家主子向渡船走去,船上还乌压压围着一群蒙面水手,当即便要冲上去拼命。
“咳咳!”云临和王珏同时低咳两声,眼神示意自己的人冷静。
覃小满和藤镜一愣,虽不明所以,却停下了脚步。两名巡检见状也停了下来。
纪月笙在六人之间看了又看,像个摸不着头脑的和尚。
“快点上船!”纪南星俯视着地上的七人,不耐烦的崔促。
三人不再耽搁,匆匆小跑着登上了渡船。
纪南星拍了拍纪月笙的肩膀,低声道:“小妹,剩下的事情,就交给你了。”
纪月笙会意,现在不是说话的时候,她点了点头,转身走向船舱。云临下意识想跟上,却被纪南星侧身拦住。
“你不用进去,”纪南星看着他:“我有话问你。”
云临只好停下,目光还追着纪月笙的背影。纪南星干脆往他面前一站,彻底挡住了他的视线,双手一叉腰:“说说吧,那位故人是谁?”
“什么故人?”云临装作没听懂。
“你少给我装蒜!那日你抱着我妹妹,说她像你的一位故人,可有此事?”
“你……”
“你什么你!快说,那位故人到底是谁?与你是什么关系?”
云临被问得头皮发麻,正不知如何搪塞,纪南星就被人从后面一把推开。
“你干什么!正事要紧。”纪月笙说着,一把拉起云临的手就往船舱走。
云临一怔,低头看向两人牵在一起的手,一股暖流涌上心头。她这次握他的手,只是因为他,不是为了别人。
第一世成亲那日的画面快速在他脑海里闪过。
那日才拜完堂,纪月笙便以公务繁忙为由,离开云府去了公廨。直到次日丑时,她像个幽魂似的回到云府,赤着脚,嘴里反复念着“殿下”。
她的气息带着浅淡的流云香,缠得他心口发紧。不等他反应,柔软的唇便迎了上来。
她唤的不是他,所有触碰也不是为他。
他却任由她抱着,连呼吸都放得极轻,仿佛害怕稍微重一些,会惊醒她。
事后她便沉沉睡去,眉头微皱,像是在梦里有解不开的愁。
他打了温水,蹲在床边一点点擦拭她的身子。
他不怕她醒后忘了这晚的事,不怕她错把他当成公孙盛,不怕她利用他达成目的,唯独怕她睁开眼看到自己躺在他身边时眼里会流露出恨意。
为她擦干净身子后,他把她打横抱起,送回了公廨。
这一世许多事情变了,他只希望能在她心里有一席之地,别的不再奢求。这个念头在他脑海里炸开,他的手不自觉握紧了一些。
纪月笙感受到云临收紧的力道,在进入船舱前停了下来,转身看着他。见他脸上挂着温柔的笑,她心下一紧,更加确信自己的推断。
此时云临却主动松开手,温声道:“快进去,正事要紧。”
纪月笙没再迟疑,转身进了船舱。
王珏看到二人进来,立刻迎了上来:“二小姐,他刚才想自戕,我们把他绑了起来。”
“哼!”被绑在柱子上的使臣闻言,从喉咙里挤出一声冷笑,满是不屑。
旁边的蒙面水手当即瞪了过去:“你还哼上了!”
纪月笙缓步走到使臣面前,目光落在他身上,眼底没有半分恨意,她慢条斯理道:“不管构陷我爹的计划成功与否,你们都得死,魏王不可能给自己留下后患。我想,你不会蠢到不知道自己如今的处境。”
“何必说那么多废话!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使臣梗着脖子,硬气地顶了回去。
纪月笙忽然话锋一转,语气放缓了些:“我倒是可以给你们一条生路……”
说到这里,她故意顿住,抬眼看向使臣。他果然没立刻接话,原本紧绷的脸颊上,神色松动了几分。
她见状,继续说道:“但是,交趾你们是回不去了,因为你们的大王已经放弃你们,回去也没有好日子过,这点我想你比我更清楚。”
使臣依旧紧抿着嘴,不肯多说一句话。
一旁的云临向前一步,目光锐利地锁住他,问道:“外头那个扮作男子模样的女子,是你的心上人?”
这句话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进使臣的胸口。他的嘴唇控制不住地轻轻颤动了一下,眼底飞快地闪过一丝慌乱,却又被他强行压了下去。
云临没有放过这细微的变化,步步紧逼:“她恐怕不知道这次任务有多凶险吧?你为何不对她坦诚一些?你的命,你想怎么舍都随你,但她的命应当由她自己决定,而不是因为你的自私,不明不白死在他乡。”
纪月笙向云临投去佩服的目光,她没想到这么短的时间里,他竟然能发现这个细节,并且还利用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