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临从马车上下来时,纪月笙已经领着赖二去公廨找津令。
这时两个脚夫扛着空无一物的扁担向他走来,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们自己不需要搬东西。
两人非但没停下脚步,反而走得更快。云临心中觉察异样,定睛仔细打量,才发现是覃小满和藤镜。于是装成没事人一样过去跟他们攀谈。
“你们……”云临哭笑不得,没想到他们竟已经融入了这个渡口。
覃小满得意道:“少主,你就说……我们这乔装水平如何?”
藤镜站在一旁,依旧是沉默寡言,只是抱着扁担的手紧了紧,脸上没什么表情,眼底却透着一丝期待,像等着被夸奖的孩子。
“相当厉害,”云临毫不吝啬地笑着点头,语气诚恳地说:“若不是你们主动过来,我真当你们是寻常脚夫。”
“那是!也不看看我是谁。”覃小满更得意了,声音提高了几分:“你都认不出来,那使团肯定认不出。”
云临立刻使眼色示意覃小满,压低声音说:“小声点,我们是来劫持使团,这很光明吗?”
覃小满这才反应过来,抬手轻轻给了自己一耳光,乖乖闭了嘴,但那得意的眼神却没散去。
云临吩咐道:“等会儿打起来,你们看着点却眉,她旧伤尚未痊愈,别又添了新伤。”
藤镜依旧一言不发,微垂的眼帘抬了抬,看向云临的眼神多了几分郑重。
云临交代好事情,便又回到马车边上。
酉正是今日官渡最后一次发船,等船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挑担的农夫,落榜的举人,背着包袱的商人,牵着孩子的妇人。码头上一派生机,好不热闹。
云临旁边有个卖茶水的棚子,茶香混着河水的味道,飘进他的鼻腔。
日落时分,河面上金光闪闪。此番景象令云临联想到京城宦海。
与这里的一片祥和不同,京城宦海早已被贪官污吏搅得乌烟瘴气。那几个皇子公主更是为了储君的位置,争得头破血流。
若不出意外,今年殿试后,进士们估计跟三年前一样,生怕卷进争夺储君的漩涡,全都求地方官,远离京城这个是非之地。
即便有留下来的,不是同流合污,就是收敛锋芒求个家宅安宁。
那些有着除暴安良这等抱负的举人,会试个个落榜,灰头土脸的离京。
若非家在京城,纪月笙此刻或许也在这渡口等船归家。
她今天来拜访的这个津令,名叫王珏,三年前不过是个刚入仕的小官,却因立场不明险些丢了性命。
想来王珏命不该绝,纪衡当时恰巧在京城,凭着几分薄面与旧情从中斡旋,才给他把这条命续上。要不然,黄泉路上就多了一个冤魂。
“二小姐!您怎么突然来了。”王珏小跑到纪月笙跟前,他神情急切,说话的气息都有些不稳。
纪月笙反客为主,给他倒了一杯茶:“王珏兄,别来无恙,我这两年个子可没少长,没想到你还认得我。”
王珏刚要开口,门外却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纪月笙循着声音望去,见一女子正向他们走来。
女子着白衣,虽脚步匆匆,却身姿挺拔。她面上不见半分慌乱,反倒是优雅从容,眉宇间透着坚毅与果敢。
这幅模样,竟让纪月笙想到了曾经的自己。她不自觉地挺直了脊背,仿佛怕自己的气势被这素衣女子压下去。
王珏连忙招呼那女子,对着纪月笙介绍:“这是我表妹,杜枝枝。”
说着,他又转过身,对杜枝枝温声说道:“枝枝,这位便是我常跟你提起的恩公的女儿,纪府的二小姐。”
“纪姐姐,幸会。”杜枝枝微微颔首,声音清亮,动作利落,没有半分扭捏。
“杜妹妹,幸会。”纪月笙回礼,目光落在杜枝枝那双澄澈的眼睛上,只觉得这女子身上有种难得的坦荡。
两人一见如故,不自觉多聊了几句。从天气聊到渡口的近况,说着竟聊到了会试。
当杜枝枝坦然说起自己曾贿赂考官时,纪月笙轻轻放下茶盏,眼底露出几分认同:“若会试公正,以我的才学,未必会落榜。你此举好极了,他们既不公正,我们又何必拿自己的前程,去赌他们良心发现?”
这话让杜枝枝明显愣了一下,随即眼里露出惊喜的神色:“纪姐姐,没想到你竟这般通情达理。”
纪月笙却没顺着这话往下说,反倒担忧起来:“你确定要与这些贪官污吏为敌?你可知御史的职责?稍有不慎,轻则罢官流放,重则……”
她话说到一半便停住了,后半句不忍说出口,害怕日后一语成谶。但此时的三人却都心知肚明,气氛瞬间沉重了几分。
杜枝枝迎上纪月笙的目光,眼里没有半分胆怯:“我既然敢走这条路,自然是做好了破釜沉舟的准备。若我的血能唤醒哪怕一个清廉之官,便是值得;即便不能,我之死,亦可名垂千史,告诫后人。”
“有些事情,总要有人去做。”纪月笙看着杜枝枝眼中的坚定,忽然笑了起来,眼里满是赏识:“你既已有这般觉悟,那我便祝你得偿所愿!”
纪月笙心中泛起一丝疑虑。她下意识地回想前四世的记忆,可翻来覆去,竟从未见过杜枝枝这个人。
或许,是杜枝枝前四世都在会试中落了榜,没能踏入仕途,更没机会当上御史,才没有在她的记忆里留下痕迹。
想到这里,纪月笙的心不由得忐忑起来。这一世,太多事情都变了。
公孙夜变得任性妄为,公孙盛竟为公孙夜折腰,云临也改了性子,如今又多出一个满腔热血的杜枝枝。
其他人纪月笙尚且了解一二,即便有变数,她也能设法周旋。
可杜枝枝就像一枚突然闯入棋局的棋子,她不知道这枚棋子会搅出怎样的变数,只能在心里祈祷杜枝枝就像表面上那样刚正不阿。
以如今的形势来看,前四世的经历只能让她多几分警惕,却不能给她提供太多有价值的参考。
眼下她觉得自己就像在摸着石头过河,稍有不慎,便摔进河里,顺着河水坠入万丈深渊。
此时杜枝枝看出来自己的存在影响了纪月笙和王珏要商量的事情,于是假装有要事处理向纪月笙告辞。
杜枝枝走后,纪月笙才转向王珏,将纪衡被构陷叛国和自己打算劫持使团的计划和盘托出。
王珏听完脸色气得通红,怒声道:“魏王竟如此狠毒!”
没一会儿,他渐渐冷静下来,自责道:“二小姐,清河镇离京城不远,我的一举一动都在吏部的眼皮子底下。我这条命是大将军救的,若真要舍,我绝无二话。可我若死了,吏部不知道会派个什么东西来管这渡口,这里这么多人要养家糊口,我……”
“王珏兄……”纪月笙打断王珏,她自然是了解他的难处。
二人心照不宣,王珏接着说道:“我会设法把渡口的巡检都支走,让你们的行动少些阻碍。”
“这便足够了,”纪月笙轻轻点头,继续说:“你莫要自责,其实来之前我便认真琢磨了许多,你能帮到这里,我已经感激不尽。”
“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回去。”王珏说着便站起身,拿起放在桌上的官帽:“我也得赶紧吩咐下去,免得误了时辰。”
两人相互道了别,王珏便急匆匆地转身去喊人,脚步比来时更急,看上去比纪月笙还要担心计划能否成功。
纪月笙戴上了帷帽,走出公廨时,赖二已经跨坐在马背上等她,她翻身跃上另一匹马,接过赖二递过来的缰绳。两人策马扬鞭,一前一后回到了渡口。
半个时辰的等待,漫长得像过了半载。云临望着纪月笙离去的方向,脖子都酸了,才终于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他心头的焦躁瞬间散了大半。
此时最后一艘渡船已经离开渡口,除了两名巡检偶尔交谈的声音,便只剩纪府的六辆马车和二十几名壮丁。
云临换上了纪月笙偷来的礼部主客的官袍,端起了官架子。他说话的语调,抬手的弧度,无一不透着熟稔的官气。
纪月笙看着,忽然有些恍惚,她心下感叹:这哪像假扮的,分明就是货真价实的礼部主客。
她突然感觉脑袋被什么东西撞了一下,心下一惊,目光落在云临身上,喃喃道:“莫非,他也……”
这个猜测令她呼吸急促起来,若他也重生了,那这两日他那些奇怪的举动便合情合理了。
越往下想,她的心就跳得越快,看向云临的眼神带着一丝莫名其妙的恐慌。
恰巧这时云临转了身,她眼底的慌乱没来得及藏,全落进了他眼里。
他先是回头看了看,没发现什么,再转回来时,双脚动了起来,带着几分担忧朝她走过来。
纪月笙下意识想躲,身体却不受控制,一动不动僵在原地。
“你怎么了?”云临的声音很轻,带着关切,却撞得她心口发紧。
“你……你到底……”她攥紧双手,声音有些发颤,想说的话堵在嘴边,怎么也说不完整。
就在云临快走到纪月笙面前时,远处传来打斗声。
云临停下脚步,露出警觉的神情,扭头看向打斗声的方向。
纪月笙却如释重负,她望向河面,隐约能看见一艘大渡船。她猜测这打斗声是王珏安排的,故意引起骚乱,把那两个巡检吸引过去。
果不其然,矮个儿巡检粗声开口:“走!去看看怎么回事。”说着便抬脚要往那边去。
高个儿巡检拉住他,眼神瞟向纪府的马车,又望向河面,语气犹豫:“船就快到了,这时候离开,万一出岔子……”
矮个儿停下脚步,语气带着急燥:“渡船到这儿还得一刻钟,但那边已经打起来了,真要是在咱们眼皮子底下出了人命,回头津令问起来,咱俩谁也跑不了!”
高个儿又看了一眼纪月笙他们,才下定决心转过身,跟着矮个儿一起离开。
此时渡口只剩纪府的人,还有躲在暗处伺机而动的覃小满和藤镜。
所有人看着渡船缓缓靠近,心都提到了嗓子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