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袖看到盛明希独自坐在台阶上垂头丧气地发呆,手里把玩着一朵玲珑的白花,她知道他在发愁。
听到她脚步声,他没有回头已知晓来人是谁,垂头丧气道:“师姐,我该回去了。”
他没有在红颜和前程里纠结,犹豫的只是如何开口道别。
早在青袖收信之时,他也收到了赵燕燕的信,催促他课业要紧,早日返山。
即使她未看他的信,也早就料到会有这么一天的,而且说不定早在清宁真人给他的回信中就已经言明。
“盛明希。”她轻声唤他。
他回首便落入一双笑眼,青袖看着他的眼睛缓缓说道:“我瞧洛阳城里有少年郎穿着大红色的圆领袍,玉树临风引人夺目,我想你穿上一定比他还要好看。等到梅花开时,你再来洛阳找我,到时候也穿上叫我瞧一瞧,我们一起去赏梅可好?”
他还在发愣,青袖笑着继续说道:“我是对花木一窍不通的,那时你可要细细为我讲解。”
这便是在与他相约了,盛明希眼中如落下繁星,用力点点头。
他坐得久了,头顶落下一片树叶,她伸手替他拂去,他却得寸进尺地抓住她一截衣袖,声音莫名就软了下来:“师姐……”
青袖低头注视着他一双墨玉般的眼睛,像稚儿的梦境,纯净得没有杂质,她没办法扯回自己的衣袖,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盛明希,来日方长。”
他一双明眸愈发璀璨,胡思乱想着便忍不住有些羞涩,不自觉松开了衣袖。
最后,他才说道:“师姐道精且慧而坚,但常以自他缘故烦苦愁忧,已生心毒,如今便以这自由之身做个天公度外人,且去看山看水看繁花。”
如果记得那晚的事,第二日他不会那样坦然。青袖默然片刻,方才问他:“你什么时候发现的?还有什么人知道?”
“在莲花镇时……”
盛明希想起莲花镇中那个阴天,烛火烟雾之中她染了鬼气的一张玉面,又想起重逢之时狼妖残骸以及她身上的森然鬼魅,以及后来她身上藏匿的绵绵阴沉气息。
他生在长在浮香谷中,谷中虽不及浮云派广阔,但千万花木受天赐亦生元蕴,谷中灵力最为精纯,周围一点邪气都自然而然便能察觉到。
原来竟这样早,青袖垂眸。
早就被发现了呀!黑雾悠然现身,化成一只蝶,在空中闪动着翅膀,明目张胆地落在盛明希手中的白色兰花上。
盛明希将蝴蝶和兰花一同举起,面色不变,轻声细语道:“师姐放心,山上人都不知道,我也不会告诉别人。你……好好的。”
青袖垂眸,蝴蝶翩跹着飞起,然后如烟尘般渐渐消散,她接过花将其簪在发上,点了点头。
跟苏木和白九道过别后,盛明希离去。
“师姐,他真走了,我倒好像有一点舍不得他了。”苏木抱着青袖有些许难过。
青袖早知如此,并无感慨,摸摸她的小脑袋说道:“少个人跟你斗嘴,你可不是舍不得了?”
两人打算回去了,看见白九仍仰头望着消失在云端的身影若有所思。
“白九!”青袖唤他回神,玩笑道:“怎么?你也舍不得盛明希走了?”
白九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跟两人说道:“没什么。今晚赵公子邀我赴宴,我就不同你们一起用饭了。”
青袖应声知晓。
苏木看白九一眼,两人视线相撞,一瞬之后又都移开目光。
月升之时,青袖坐在屋顶上沉思。
她的心魔,也就是盛明希说的心毒,已经能化成隐约人形,只是面目依旧一团黑蒙。她枕在青袖膝上,双腿如鱼尾般散落在瓦片上。
“这里可是洛阳,你不怕遇见浑天监的天师巡查,我可害怕。”
黑雾轻笑:“你要是害怕,我才出不来呢!”她又学人伸了个懒腰:“你瞧你傻不傻,自从有盛明希在都不叫我出来,结果人家早就知道我的存在呢!”
她可不是能和青袖闲聊的人,果不其然,下一句便是图穷匕见:“你就这么放心叫他走了……”
青袖懒得理会她:“你又开始闲了是不是?”
黑雾如软脚蛇般彻底瘫倒在地,浓稠地缓缓流开:“是你心事了结了就变得无聊了……”
无聊吗?青袖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她瞥她一眼,挑眉一笑:“你现在就像汤圆被咬破了口,然后流出来的一大摊黑芝麻糊。”
她白色披风下夜风鼓动,黑雾冷哼一声:“你倒像只完整的大汤圆,可惜不够浑圆。”
洛阳城中灯火璀璨,安宁祥和,青袖抱膝安然欣赏这盛景,轻轻说道:“就这样吧!我现在很平静。”
黑雾静默,汇成一线潜入她的身体,千丝万缕缠绕着她的脊骨,风再吹过时已消散不见。
许久之后,青袖起身,看着楼下被人搀扶着送下马车的白九,轻轻跃下,上前从那赵公子手里接过了人。
一场酒宴赵鑫就已自诩把白九底细摸了个九成,但目前依旧对这神秘女子毫无所知。她就那么轻巧地从高楼上一跃而下毫发无伤,一身墨灰纱衣普普通通,头上却随意簪着一朵珍贵的素冠荷鼎,她长身玉立,扶着比她高出一头的醉醺醺的白九毫不费力,只面无表情地盯着他。
“九郎喝醉了也还是惦记姑娘,府上给他备了客房留宿他还是吵闹着要回仙来楼,我怎么劝都劝不住。”
白九怎么喝这么多酒吗?青袖蹙眉。
赵鑫看她神色不快,拿不准她心思,但凭着他一贯的眼光,贵人们是十分乐意花大价钱拿下这样武艺在身的孤傲美人的,又或者将这并蒂莲花一同摘下,一朵浓艳一朵清冷,并影同看佳兴长。
故他接着询问道:“后日忠王府的小郡王举办宴会,白贤弟已应了邀约,前去鸿湖上泛舟观景,席上有来自西疆的葡萄美酒,还有岭南送来的早熟荔枝,府上有洛阳最好的乐师和舞姬,席上不讲高低贵贱,郡王只求与民同乐,快意潇洒,不如姑娘和九郎一同前去。”
吃喝的是民脂民膏,歌舞的是卖身家伎,还妄谈什么与民同乐?青袖眉心蹙起,冷声道:“不必。”然后控住开始闹腾的白九,转身带着人回了房间。
叫小二煮了醒酒汤,又摁着白九喝下,青袖坐在桌前,看他红着脸醉眼惺忪醒来。
“你在我房里做什么?”
“你还记得自己去了哪里?怎么回来的吗?”
“我都记得,怎么了?”他歪头笑着看她,一副全然无辜的模样。
青袖眉心仍未舒展,但仍耐着性子劝告:“那位赵公子说我应了忠王府的邀约。我提醒你一句,王公贵族与浑天监多有来往,你妖力微弱,小心撞上天师身份不保。”
“你是在担心我吗?”白九笑意在雌雄莫辨的脸上扩散:“你放心,我有分寸。”他手指抚上自己的脸庞,笃定道:“有这张脸在,那些达官贵族,不管男人还是女人,都会喜欢我,愿意在我身上花钱的。”
青袖眉心更紧,这话她听着不舒服,对他的自轻实在不解:“你既然知道那姓赵的居心叵测,为何还要与他继续来往?若是他胁迫了你,你告诉我,我来解决。”
他却收敛了笑意:“怎么?你不要我跟着你,别人同我在一处开心了你又要管?”
他这是又开始偏执闹脾气了,青袖看着他的眼睛,耐心解释道:“我不是要约束你……”
这不是白九想要的答案,她这样说还是在默认他们两人始终同道殊途。连死缠烂打的盛明希都乖乖走了,她也没有半分不舍,之前他拿捏的就是她心软,可如今看来,不过是他自己厚颜无耻死赖在她身边罢了。她肯定巴不得他早点儿离开也好再少个累赘,想到此处,他心中顿时愤愤不平。
偏苏木这时跑来搅局:“青青姐,你在这儿做什么?这九连环最后一环我怎么都解不开,你快再帮帮我,要不然我今天晚上就不睡觉了。”
只有恃宠而骄的人才会拿自己威胁别人,白九自己也用过,但这招如今他是使不上了。这黄毛小丫头是不是觉得比起他和盛明希来,只有她在郑青袖眼中最重要?他此时看苏木只觉得格外嚣张惹人讨厌,酒气冲上头,他忍不住上前怒喝道:“没看到我们在谈话吗?滚出去!”
苏木从他凶狠的脸上看出几分昭彰的恶意,甚至和杀掉百里大哥的凶手有些相似,惊骇中她身体一抖,手中九连环没抓住,摔在了地上。
“你这是在做什么?”青袖起身,如母鸡护雏般站在苏木身前。
她不知道在白九看来这一幅姐妹情深的场面实在扎眼,他别过头,食指指向门外,冷冰冰道:“我不用你管!你们走!”
她们本该好好谈谈的,但苏木现在明显被吓坏了,青袖只好先照顾小孩子,牵着她走了出去。
白九随即用力关上房门,宽敞的屋内只剩白九一人,明亮的烛火将房间照得更加空旷,他厌烦地逐一吹灭蜡烛,在黑暗中疲惫地躺倒在地上。
等青袖费了好大功夫安抚好苏木入睡,再疲倦地起身前来寻白九时,只能看见他漆黑的窗户,默然作罢。
“这就是你说的平静?”有人未曾现形,只在她身体里轻声嗤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