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里四人将洛阳名胜游览了个大概,龙门石窟青袖和盛明希仰头看佛陀含笑悲悯众生,苏木和白九诚心叩首跪拜,求一个往生极乐。洛河水畔,他们听白九轻声吟诵《洛神赋》:皎若太阳升朝霞,灼若芙蕖出绿波,微幽兰之芳霭兮,步踟蹰于山隅。然后再聆听马寺钟声,看遍龙门山色、邙山晚眺、天津晓月。
后来至老君山山顶时,日光正是一天鼎盛之时,金光灿烂,落在苍茫远山、巍峨殿宇及沉默的四人身上。苏木疲累,趴在青袖膝上沉沉睡去,盛明希把披风搭在苏木身上,白九眺望远处蜿蜒河流,声音被山风吹得摇摇晃晃。
“我听洛阳人讲,五水绕洛邑,洛阳是个好地方,夏商周及汉魏都曾在此地立都,幽幽千年,一朝兴起,一朝亡,百代更迭之间,坚若宫殿城墙,贵如王孙世家,众如百姓蝼蚁,不过都是过往云烟罢了,能留多少痕迹?”
“登高处自有远见,可红尘之中芸芸众生除却极少数者奢望青史留名,大部分人也都只求此生顺遂有所善终而已。”青袖答道。
“可世人重欲,少者求经历,老者求青春,男要美娇娘,女要金龟婿,经商的求荣华富贵,耕种的求年年丰收,居庙堂者求功名利禄,拜佛修道者求羽化登仙,要爱与恩刻骨铭心,要恨与仇血债血偿。贪嗔痴不能止,叫人面目全非早就忘了初心,于是谈何顺遂善终?”盛明希沉声问道。
青袖轻笑:“可有所求如何能说全是贪欲作祟?男欢女爱,功名富贵,求之也不过是人之常情。大道千万,如我辈修剑道,如浮玉岛修无情道,也就有人修自然道。”
“修道者,有人脱俗,有人入世,有人成魔,本心做主,神佛亦不能左右。”
“所以,道归道,魔归魔,而我是我。”
山风忽止,人声也变得沉稳。
青袖明目看破山岚远望群峰,盛明希和白九看着她默不作声。
苏木此时醒来,睡眼惺忪地伸了个懒腰:“可以下山了吗?我好累啊。”
片刻之后,苏木趴在盛明希肩上,四人开始下山。
晃晃悠悠中苏木记不清从什么时候开始,盛明希便不再与她争吵。上一次她说要买凤凰的倒糖饼儿,却粗心买回来一只大公鸡,他也没有笑她,只敷衍道:“对对对,是凤凰,你看着这尾巴多漂亮啊!”
苏木取出红豆糕,一块喂给青袖,一块塞进盛明希嘴里,然后再递给白九一块。
她趴在盛明希背上,悄声问他:“我要是把糕点洒在你头发和衣领里,你会不会打死我?”
盛明希哼了一声,却没有跳脚生气:“苏木啊,你做个人吧!”
苏木问出了口:“我怎么觉得你跟以前不一样了呢?”
她歪着头瞧他,他英俊的脸上微红薄汗,明亮的眼睛追随着前方玄衣的身影,嘴角有一丝骄矜的笑意,就连声音中也有莫名其妙的得意:“我和你才不一样。”
苏木怀疑他在骂她,却没有证据。看在他好心驮她下山的份上,她便大人有大量不与他计较。她歪在盛明希肩头,干巴巴地嚼着糕点,依旧没什么精神。
白九拧开水壶给她,她就着白九的手喝了几口,小声地道了谢。
待气力恢复一些,她拍拍盛明希肩膀,示意他放下自己。她牵住青袖的手,另一只胳膊环抱住青袖手臂,小小的一只,像挂在青袖身上一样。
盛明希跟在两人身后,随意抛接着果子,若有所思。
白九落在最后,他回望巍峨山峦,此时天色渐晚,乌云遮日,他知道,天光变化,朝暮之间,聚散总有时。
回去之后青袖收到凌霄仍旧颐指气使的信,觉得十分好笑。
他说她胡言乱语,妄自尊大,要她即刻返回昆吾山交回混沌珠并接受讯问。
去他的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她的亲师,她的亲父,怎么就不能明白自己有多叫人讨厌呢?
她生硬地回信,若是想要混沌珠,便叫人来洛阳取,她是不会再回浮云派的。
回了信,她便带着三人去马场看击蹴比赛。
苏木和白九马术学得都还算不错,苏木便着急得一直嚷嚷着要上场打马球,师傅都说了为时尚早,场上数匹马横冲直撞起来可跟她一人一马闲逛不同,她不信,青袖便带她来看了比赛。
普通人家是玩不起击蹴的。今日上场的是宝安公主和忠王府上的球队,每队四人,各自穿着红绿颜色的衣裳,戴着特制的头盔、手套和护膝。
高头大马,马上俱是意气风发的年轻男女,在欢快的鸣乐之中进场,引起场上阵阵欢呼。
“青青姐,你快看,那马尾巴梳了个麻花辫!”苏木拉着青袖的衣袖兴奋不已。
后排的洛阳妇人好心解答:“那是怕散开的马尾影响挥杆。小姑娘你看,那马腿上还缠着绷带呢!那是为了保护马腿。”
苏木望过去,果然马的四条腿上都在下端缠了绷带。
苏木看她和善,又问道:“那请问姐姐,公主和王爷也会上场吗?”
妇人温柔笑了笑:“不会的,这里是民间马场,他们有时可能会来观赏,但并不会下场。”
苏木之前见过最大的官就是县令,伸长脖子四处张望着想看看天皇贵胄长什么模样:“他们今天来了吗?”
妇人点点头,指着高处的座位给她瞧。
苏木看过去,片刻之后附在青袖耳畔悄声说道:“我看这皇亲国戚长得也没什么不一样嘛,走大街上我都不一定能认出来。”
场上已经鸣锣了,青袖拍拍她的手:“不一样的是他们手里的权力,你总会知晓的。好了,先看比赛吧!”
一开场便打得激烈,果然如师傅所说,宽阔的马场上八匹骏马奔驰,即使有不能故意碰撞的规矩,但骤停和转向之间难免磕磕碰碰,更遑论用力挥舞的球杆。
苏木和盛明希看得是欢喜的,拳头大的七宝球被打入球门时,两人忍不住振臂高声喝彩。
青袖也看得愉悦,在欢呼声中提高了音量,侧首跟白九说道:“你看,绿队的那个娘子好威武!”
白九心神恍惚,他还记得自己作为青州城莲花镇上何家大小姐时,也做过把铺子开到洛阳城里的美梦,读到“千群白刃兵迎节,十队红妆伎打球”的诗,也好奇红妆骑马击球是怎样的风采。
隔了这样漫长的时间,如今他终于看到了。
没有什么怯又娇什么柳腰柔,场上每一次勒马扬蹄和俯身击打都是一回厮杀,马儿矫健,马尾辫子在空中甩出一道道痕迹,英勇的骑手个个目光灼灼,呼吸粗重,额头上满是汗水,一手控马,一手挥杆,只想着叫那玲珑的彩球乖乖钻进球门中。
眼花缭乱的走位令他不由自主地走了神,周围欢呼声此起彼伏,最后是谁胜了她也不知晓,直到青袖在她眼前晃了晃手才叫他回过神来,左右环顾后,才发现盛明希和苏木不见了踪影。
“苏木看人家打得手痒,忍不住也要试试,走,我带你也去瞧瞧。”
马场之上,经过一番热烈的商议之后,苏木和盛明希同乘一骑,青袖带着白九,四人分作两队,要分出个胜负。
苏木和盛明希吵闹之后达成空前的一致,来势汹汹,志在必得。
青袖在后扶着白九腰身笑着安慰:“你尽管打,有我在,伤不到你。”
于是这场不守规矩的击蹴便开了场。
一开始是不顺利,苏木总嫌盛明希碍事,而盛明希只恨不能叫她栽个跟头长长记性。而白九还不习惯骑马的时候手里还拿着球杖,好几次双手控马的时候险些扔了球杖。
来回数次之后便渐渐习惯,苏木鹰隼般的视线在彩球、球门以及白九脸上来回巡视,在场上利落地跟着彩球四方奔驰,白九也不甘落后,仗着青袖无论如何不会叫她摔到,贴着苏木左右干扰。
如此来往攻守,到了约定好的时间,两方愣是没打进去一个球。
白九气喘吁吁地下了马,扶着膝盖摆摆手:“不打了,我是打不动了……”
苏木虽然也觉得肩背酸痛,但擦一把汗,又喝饱水后还是兴致冲冲:“青青姐,你来跟我打!”
“就你!少不自量力了,师姐赢你动动小手指的事!你快歇歇吧!”盛明希不顾苏木挣扎,夹着她腋窝将她放到了地上。
苏木使不完的牛劲儿,张牙舞爪地要追着盛明希打。
青袖一边抚摸着马儿,一边笑看两人追逐。
白九坐在地上歇息,血液尚在奔涌,耳道中传来嗡鸣之声,使他听周围的声音都听得不太真切。
恍惚中他记得自己从前喜爱静谧,一个人专心刺绣之时可最是自得其乐,后来绣楼上的孤寂又令他迫切地渴望热闹,如今这样冲撞击杀的快意是他平生从未体会过的,激烈得令他周身疲惫却又放松。
但很快她又悲哀地想,他们四人不会再有比此刻更欢乐融和的时候了。
他抬头,看着青袖说道:“方才看到赵公子了,我过去打个招呼。”
青袖应了一声,伸手将她拉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