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启明录 第2章 第二章

雷吉诺德站在那里，像一尊被时间遗忘的黑暗雕像。他熔金般的瞳孔死死锁定着地上那团小小的、坐在灰里似乎有些委屈的蓝色胶质体。内心的风暴远比这锈蚀峡谷任何一次能量乱流都要猛烈。

杀了它。

一个声音在他脑海深处冷酷地命令着，那是属于深渊魔王的、浸染了无数毁灭与死亡的本能。预言指向它，无论它看起来多么无害，多么……可笑，潜在的威胁必须扼杀。只需一个念头，最微末的力量，就能让它彻底消失。

但它舔了我的铠甲。

另一个近乎荒谬的念头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滞涩感。那湿漉漉、凉丝丝的触感，似乎还残留在靴尖的金属上。还有那对蓝宝石般的“眼睛”……里面没有任何他熟悉的情绪——恐惧、憎恨、贪婪、狡诈——只有一种纯粹的、近乎愚蠢的好奇和……亲近？

这太反常了。反常到让他那足以推演位面生灭的思维核心都出现了短暂的宕机。

史莱姆似乎从短暂的“摔懵”状态中恢复了过来。它晃了晃身体，把沾上的少许灰尘抖落（虽然它本身看起来也并不怎么干净），然后再次将“目光”投向雷吉诺德。它没有再次试图蹦上来，而是就坐在那里，微微仰着“头”，发出一连串细碎而柔软的鸣叫：

“咕叽……咕叽咕叽……”（翻译：你好高呀……闪闪的，好看……）

它伸出一条小触须，指了指雷吉诺德身上流动着暗光的漆黑铠甲。

雷吉诺德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搐了一下。好看？这身铠甲由深渊最深处孕育的“寂灭黑铁”打造，镶嵌着哀嚎领主的核心，每一道纹路都铭刻着死亡与束缚的咒文。它象征着终极的武力与权柄，是让三界胆寒的图腾。从未有任何一个活物，用“好看”来形容它。

这异界之魂，怕不是个傻子？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重新凝聚杀意。然而，空气中弥漫的硫磺味似乎都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让他烦躁的平静。他看着那小东西笨拙地、尝试性地用触须卷起旁边一小片相对干净的落叶，递向他，像是在分享什么宝贝。

“……”

毁灭咒语再次在他掌心无声汇聚，黑暗能量如同微型风暴般旋转，散发出令人灵魂战栗的气息。这一次，他决定不再犹豫。

史莱姆似乎感应到了那股能量的危险，身体微微瑟缩了一下，蓝宝石大眼睛里闪过一丝……类似害怕的情绪？但它并没有逃跑，反而把拿着落叶的触须缩了回去，整个身体稍稍蜷缩，发出了一声更轻微、带着点可怜兮兮味道的：

“咕……”（翻译：冷……）

它指的是那团黑暗能量散发出的、源自深渊本质的刺骨寒意。

就是这一声细微的、毫无力量可言的呜咽，像一根最纤细的羽毛，不偏不倚地搔刮在了雷吉诺德那万年冰封的、属于“非魔王”层面的某个神经末梢上。

他掌心的黑暗风暴再次凝滞，然后如同被戳破的气泡般，悄无声息地消散了。

雷吉诺德闭上眼，额角隐隐有青筋跳动。他觉得自己可能真的中了某种极其高明、连他都无法察觉的诅咒。一种名为“对史莱姆心软”的诅咒。

他再次睁开眼时，目光复杂地看着那只因为寒意消失而重新放松下来，又开始好奇地东张西望的史莱姆。

不能杀。

至少，现在不能。

他需要弄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这异界之魂究竟是什么来头？为什么预言会指向它？以及……为什么它会对自己的毁灭性能量毫无反应（除了觉得冷），反而表现出亲近？

他需要……观察。对，观察。这是基于战略考量的、审慎的决定。绝非因为其他任何原因。

雷吉诺德说服了自己。他收敛了周身所有外泄的威压和能量波动，让自己看起来像一块……比较高大、穿着铠甲的石碑。他尝试用自己最“平和”（自以为）的语气，对着那团史莱姆开口，声音依旧低沉，但少了之前的杀意雷霆：

“你。”

史莱姆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大眼睛（？）转向他：“咕叽？”

“跟着我。”雷吉诺德命令道，同时转身，作势要离开这个令人不快的峡谷。他打算先回魔域，那里有足够的资源和手段来研究这个“天敌”。

然而，史莱姆显然没有理解“跟着”这个指令的含义。它看到雷吉诺德移动，立刻发出了焦急的“咕叽咕叽”声，然后再次奋力一蹦——

这一次，它的目标不再是靴子。

它划出一道略显笨拙的浅蓝色弧线，精准地……落在了雷吉诺德那梳理得一丝不苟、如同黑夜本身织就的……头顶上。

“噗叽。”

一声轻微的、带着弹性质感的着陆声。

雷吉诺德整个魔，彻底僵住了。

他能感觉到，一团柔软、清凉、带着微弱果冻般抖动的触感，稳稳地、甚至可以说是惬意地，盘踞在了他尊贵的、象征着深渊至高权柄的魔王之顶。

那团史莱姆似乎对他的头发（或者说是他头顶这个“新位置”）非常满意。它调整了一下姿势，让自己更舒适地摊开，像一顶活着的、软乎乎的蓝色帽子。它甚至还伸出小触须，好奇地拨弄了几下雷吉诺德额前几缕垂落的黑发。

“咕叽~”（翻译：这里舒服！）

雷吉诺德：“……”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锈蚀峡谷的风依旧带着腐蚀性的气息吹过，卷起地上的灰烬。曾经让无数位面闻风丧胆的魔王雷吉诺德·赫尔墨菲斯，顶着一只正在把他头发当窝的弱小史莱姆，站在一片荒芜的垃圾场上，陷入了比面对诸神联军时更加深沉的、茫然的沉默。

他该怎么办？

把它抖下来？然后呢？

杀了它？……咒语好像又卡壳了。

就这么……顶着它回去？

他几乎能想象到魔殿里那些属下看到这一幕时，那即将崩坏的表情和可能引发的骚乱。

史莱姆完全感受不到身下“坐骑”内心的惊涛骇浪，它似乎觉得这个高度视野极佳，暖洋洋的（魔王体温偏高？）也很舒服。它满足地发出细微的、如同呼噜般的“咕噜咕噜”声，身体随着呼吸（如果它有的话）微微起伏。

雷吉诺德抬起手，动作僵硬，几乎是指尖微颤地，缓缓伸向自己的头顶。

在他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那团软滑的胶质体时，史莱姆恰好又蹭了蹭他的发丝，发出一声更加绵长舒适的：“咕噜~~~~”

魔王的手，停在了半空。

最终，那只尊贵的手，无力地垂落下来。

他面无表情地（如果仔细看，能发现他眼角在微微抽搐），抬步向前走去。每一步都踏得异常沉稳，仿佛头顶戴着的不是一顶**史莱姆帽，而是象征胜利的桂冠。

只是那背影，怎么看，都透着一股浓重的、生无可恋的萧索。

预言中的天敌……

他或许，真的遇到了此生最大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