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启明录 第1章 第一章

阴影在雷吉诺德·赫尔墨菲斯的身后蠕动，像是拥有自主生命的活物，贪婪地吞噬着魔殿中本就不甚明亮的光线。那些由哀嚎灵魂熔铸而成的壁灯，火焰在其上是幽邃的紫色，此刻也畏惧般明灭不定，将魔王高大挺拔的身形在光滑如镜的黑曜石地板上拉伸出扭曲颤动的长影。

他刚刚结束了一场远距离的“谈话”。水晶球另一端，某个统治着焦炎炼狱一角的领主，因为今年上贡的灵魂纯度不足标准千分之三，正涕泪横流地磕头求饶，额骨撞击地面的闷响透过传讯法术清晰地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雷吉诺德甚至没等对方把精心准备的辩解词说完，只是屈指，隔着万里之遥，轻轻一弹。

水晶球内的景象瞬间被翻涌的、最深沉的地狱火填满，连一声短促的惨叫都没能溢出。几秒后，火焰褪去，只留下一颗表面布满熔蚀孔洞、仍在微微抽搐的焦黑颅骨。

侍立在王座两侧，由纯粹暗影能量构成的无面魔仆，形体一阵剧烈的波动，几乎要维持不住人形的轮廓。它们没有发声器官，但强烈的恐惧依旧化作无形的精神尖啸，在空气中激起细微的涟漪。

雷吉诺德收回手指，指尖一缕残余的黑烟袅袅散去。他靠回由巨龙椎骨与深渊寒铁打造的王座上，手肘支着扶手，指节分明的手指抵着额角，那双熔金般的眼瞳里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亘古不变的、俯瞰蝼蚁的冷漠。

烦。

并非因为那个领主的无能，这种小事甚至不值得他动用万分之一的注意力。真正让他心神不宁，甚至可以说……有些躁郁的，是三天前，那个该死的光明神神谕。

那神谕并非直接传入他耳中，而是通过他在天界埋藏最深的一颗“钉子”，以近乎自毁的方式，燃烧神性本源才勉强传递过来的一则碎片化的预言：

“……星辰坠落于污秽之地……源自异界之魂，形态最卑微之存在……将成为暗黑主宰唯一的……天敌……带来……彻底的终焉……”

消息传到时，他面前由永恒冰晶雕琢的酒杯瞬间布满裂纹，里面盛放的、需要万年才能凝聚一滴的“永夜琼浆”无声蒸发。大殿内所有活动的魔物，那一刻全都僵在原地，仿佛被无形的巨手扼住了咽喉。

天敌？

他，雷吉诺德·赫尔墨菲斯，统御深渊魔域，麾下魔军踏平过无数位面，连那些自诩高贵的神明也要在他的力量面前退避三舍。他的凶名足以让三界最勇敢的勇士在睡梦中惊醒。现在，居然有什么东西，被冠以他“天敌”的名号？

而且，还是“形态最卑微之存在”？

荒谬。可笑。

但……那是光明神的神谕。那个老对手，虽然虚伪得令人作呕，但其预言的准确性，却从未出过差错。

正是这种确定性，像一根细微却无法忽视的毒刺，扎进了他绝对强大的认知壁垒之中。

“污秽之地……”他低声咀嚼着这个词，声音低沉，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在大殿中回响。熔金的瞳孔深处，无数位面的坐标、地貌特征如同瀑布般飞速流转、筛选、排除。

最终，定格在一个毫不起眼的、被诸多强大存在视为“垃圾场”和“遗忘角落”的低魔位面——艾尔弗特兰。

据说那里是上古神战时，各种法则力量碰撞后形成的废墟残渣堆积而成，环境恶劣，能量稀薄，除了些不成气候的低级魔物和挣扎求生的弱小种族，几乎一无是处。

“最符合‘污秽’的定义。”他下了判断。

至于“形态最卑微”……他脑海中闪过深渊蠕虫、史莱姆、灰尘精灵等一系列处于生物链最底端的存在。

哼。

他倒要亲眼看看，这个所谓的“天敌”，究竟是个什么玩意儿。值得他亲自出手，将其从这个世界上，连同那荒谬的预言一起，彻底、干净地抹除。

雷吉诺德站起身。仅仅是这个简单的动作，周围的空间便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光线进一步暗淡下去。他不需要任何随从，也不需要任何仪仗。解决一个藏在垃圾堆里的虫子，他一人足矣。

一步踏出，他的身影已然从森严的魔殿中消失，只留下尚未平复的空间涟漪，以及那两个几乎要瘫软在地的无面魔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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艾尔弗特兰，锈蚀峡谷。

名字恰如其分。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硫磺和金属氧化物混合的刺鼻气味，两侧陡峭的崖壁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暗红色，像是生满了永不愈合的疮疤。地面覆盖着厚厚的、带有腐蚀性的灰烬，偶尔能看到裸露的、锈迹斑斑的古代机械残骸，无声诉说着此地的荒败。

一道空间裂缝无声无息地撕开，雷吉诺德的身影从中迈出。他依旧穿着那身象征至高权柄的漆黑铠甲，铠甲表面流动着暗沉的光泽，仿佛能吸收一切光线。他周身自然散发的威压，让峡谷内本就稀薄的魔力瞬间凝滞，几只依靠腐食为生的秃鹫魔怪连哀鸣都来不及发出，便从空中直挺挺地坠落，摔成一滩滩模糊的血肉。

他熔金般的目光扫过这片死寂的荒芜，带着毫不掩饰的嫌恶。神谕的指引就到此为止，剩下的，需要他自己搜寻。

感知如同无形的潮水，以他为中心，向着峡谷每一个角落蔓延开去。岩石的缝隙，腐烂的泥沼，废弃的矿坑……任何一丝不寻常的能量波动，或是带有“异界”气息的灵魂痕迹，都逃不过他的探查。

没有。什么都没有。

除了低级魔物那令人作呕的、混乱的生命信号，就是些在腐蚀风中逐渐崩解的朽坏物质。

耐心正在一点点被消磨。或许那预言本身就是一个拙劣的玩笑？或者那“天敌”早已在此地恶劣的环境中自行消亡了？

就在他几乎要放弃，准备直接毁掉这个令人不快的位面以绝后患时，他的感知边缘，捕捉到了一丝极其微弱的、却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波动。

那波动很奇特，并非强大，而是……纯粹？带着一种与这个污秽之地截然不同的、近乎幼稚的活力。

他循着那丝波动，走向峡谷边缘一个被巨大机械残骸半掩着的角落。那里有一个浅浅的积水洼，水色浑浊，旁边散落着一些被酸雨腐蚀得千疮百孔的岩石。

波动的源头，就在那里。

雷吉诺德走近，居高临下地望去。

在一堆锈蚀的金属碎片和风化严重的骸骨之间，躺着一枚干瘪的、布满褐色斑点的果核，大概只有他拇指指甲大小。而在那果核唯一的一个小孔洞口处……

一团……东西，正在努力地……蠕动着。

那是一团大约拳头大小，通体呈现半透明、嫩汪汪的果冻质感的胶质体。它正奋力地、一点一点地，试图把自己那软绵绵、颤巍巍的身体，塞进那个比它本体明显小了好几圈的果核孔洞里。因为过于用力，它那果冻般的身体被挤压出各种滑稽的形状，边缘还微微颤抖着。

史莱姆。

而且是史莱姆中都算是最为常见、最为低等、除了被其他魔物当成食物或者移动水分补充源之外毫无用处的那种。

此刻，这团小小的、弱小的史莱姆，似乎完全没注意到头顶上方投下的、足以让巨龙窒息的恐怖阴影，以及那冰冷审视的目光。它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眼前那个小小的果核上。

“咕……叽……”

它发出了一声轻微到几乎听不见的、带着点费劲和执着的拟声词。又努力拱了一下，终于，大概有十分之一的身体成功挤进了果核内部。它停顿了一下，似乎是在休息，然后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徒劳无功的冲刺。

雷吉诺德愣住了。

他预想过无数种与“天敌”相遇的场景。或许是势均力敌的惨烈厮杀，或许是阴险狡诈的致命陷阱，或许是对方望风而逃他挥手间令其灰飞烟灭……

唯独没有眼前这种。

他，三界恐惧之源，深渊魔域的主宰，站在一个臭气熏天的垃圾场里，看着一只弱得不能再弱的史莱姆，努力地……给自己找房子？

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雷吉诺德。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中了什么高等幻术，或者那光明神临死前（如果他真能弄死对方的话）给他下了某种精神诅咒。

这就是……预言中，会给他带来“彻底终焉”的“天敌”？

一只……正在努力钻洞的史莱姆？

熔金的瞳孔微微眯起，里面闪烁着极度危险的光芒。不管这是什么拙劣的玩笑还是伪装，都到此为止了。他懒得去探究这玩意儿体内是否真的藏着一个“异界之魂”，宁可错杀，绝不放过。对于任何潜在的威胁，哪怕其表现形式再可笑，唯一的处理方式就是——彻底清除。

他甚至不需要动用任何像样的魔法。只需一个意念，一丝最微小的毁灭能量，就足以让这团脆弱的胶质体瞬间分解成最基础的元素粒子，连一点痕迹都不会留下。

杀意，纯粹而冰冷，锁定了那团仍在无知无觉、努力奋斗的小小史莱姆。

就在那毁灭性的力量即将透体而出的前一个刹那——

似乎是终于意识到自己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整个身体塞进那个小果核里，史莱姆的动作停了下来。它缓缓地、慢吞吞地，把自己那被挤得变了形的部分，从果核孔洞里“啵”的一声拔了出来。

然后，它转过了“身体”——如果那圆滚滚、没有明确五官的结构也能称之为身体的话。

它“面对”着雷吉诺德。

在那光滑的、果冻般的表面上端，两个大大的、如同最纯净蓝宝石般的圆点，缓缓浮现出来。那里面没有任何复杂的情绪，没有恐惧，没有警惕，没有狡诈，只有一种近乎原始的、纯粹的好奇。

“咕叽？”

它又发出了一声细微的鸣叫，音调微微上扬，带着疑问的味道。

紧接着，不等雷吉诺德有任何反应——或许在它的认知里，根本不存在“反应”这个概念——它突然动了。

不是攻击，不是逃跑。

它用一种与其笨拙钻洞时截然不同的、近乎欢快的弹跳，猛地向前一蹦。

目标，直指雷吉诺德那覆盖着漆黑铠甲、曾浸染过无数神明与英雄鲜血的……靴子。

“！”

雷吉诺德身体有瞬间的僵硬。他甚至没看清那团果冻是怎么移动的，只觉得脚踝处传来一阵轻微到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撞击感，然后是一种……湿漉漉、凉丝丝、带着微妙弹性的触感。

他低头。

那只史莱姆，正用它那软绵绵、颤巍巍的身体，一下一下，亲昵地……蹭着他的金属靴尖。一边蹭，身体一边发出愉悦的、规律的颤动。

“咕叽~咕叽~”

它甚至伸出了一条细细的、同样是半透明的浅蓝色触须，小心翼翼地、试探性地，碰了碰靴面上一个装饰性的、造型狰狞的尖刺。

然后，它做出了一个让雷吉诺德大脑几乎停摆的动作。

它张开了一个……大概是“嘴”的结构，伸出了一条更小巧、颜色更淡一些的粉色小舌头（？），轻轻地、带着十足好奇意味地，舔了一下那冰冷的、散发着不祥气息的金属尖刺。

“！！！”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震惊、荒谬、以及某种更深层次不适感的电流，猛地窜过雷吉诺德的脊髓。他活了无数纪元，经历过尸山血海，面对过最恶毒的诅咒和最疯狂的敌人，却从未有过这样的体验。

被……舔了？

被一只史莱姆？舔了他的魔王铠甲？

“住手！”一声低吼如同压抑的雷霆，从他喉间迸发出来。这声音并不响亮，却蕴含着恐怖的威能，周围数十米内的空气猛地一震，地面细小的碎石簌簌化为齑粉。

“不准舔我的铠甲！”

他试图用威严和杀气吓退这不知死活的玩意儿。

然而，那只史莱姆只是停顿了一下，仰起“头”，用那对蓝宝石般纯净的大眼睛（？）望着他，里面似乎闪烁着一丝……困惑？

“咕叽？”

它歪了歪圆滚滚的身体，像是在思考。然后，它非但没有退开，反而顺着靴面，又往上蹦跶了一小段，来到了他覆盖着小腿的铠甲连接处。那条小小的粉色舌头（？）再次伸出，目标似乎是铠甲缝隙间那流动的暗色能量纹路。

“更不准用那种眼神看我！”雷吉诺德感觉自己维持了万年的冷静自持正在出现裂痕。那种眼神？什么眼神？那根本算不上是眼神！那就是两个毫无意义的蓝色光点！

可为什么……当那“目光”落在他身上时，他凝聚在指尖、蓄势待发的那个足以湮灭一座城市的毁灭咒语，会第一次……卡住了？

是的，卡住了。

那原本如臂指使、念动即发的黑暗能量，此刻却像是被某种无形的、粘稠的东西缠绕住了，在他指尖凝滞、盘旋，就是无法顺利释放出去。仿佛有一个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在他意识深处响起：对着这个……这个玩意儿，用“深渊剥离”，是不是有点……太过了？

太过了？对一个可能是预言中“天敌”的存在？

雷吉诺德盯着那只还在孜孜不倦试图研究他铠甲缝隙的小东西，它那软乎乎的身体随着动作一颤一颤，在昏暗的光线下，折射出一种……愚蠢的、毫无威胁的、甚至可以说有点……可爱的光泽。

可爱？！

他被自己脑海中冒出的这个词惊得后退了半步。

史莱姆因为他突然的动作，一下子没站稳，圆滚滚的身体晃了晃，“噗叽”一声，从他小腿甲上滑落，软软地掉在了旁边的灰烬里，还弹性十足地颠了两下。

它似乎有点懵了，坐在灰里，仰着“头”，大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雷吉诺德。

“咕叽……”（翻译：摔屁屁了……）

雷吉诺德：“……”

他站在原地，指尖那团凝滞的毁灭能量无声消散。熔金的瞳孔剧烈地收缩又扩张，里面翻涌着前所未有的混乱风暴。

杀，还是不杀？

这是一个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需要如此认真权衡的问题。而权衡的对象，是一只会舔铠甲、会卖萌（？）、努力想住进果核里的……史莱姆。

预言……是不是哪里搞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