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启明录 第3章 第三章

空间传送的余波在魔殿森然的大厅内缓缓平息。雷吉诺德的身影重新凝聚，带着一身从锈蚀峡谷沾染的、与魔殿格格不入的荒败气息，以及……头顶那一抹极其扎眼的、正在好奇张望的浅蓝色。

几乎是在他现身的同时，侍立两侧的无面魔仆便如同被无形的力量击中，形体剧烈地波动、扭曲，几乎要溃散成本源的暗影。它们没有发声器官，但强烈的惊骇与困惑化作混乱的精神波纹，在空气中疯狂交织。王座后方垂落的、由怨灵丝编织而成的帷幕无风自动，发出细碎而惊恐的呜咽。

雷吉诺德面沉如水，熔金的瞳孔里是竭力维持的、冰封般的平静。他无视了所有下属近乎崩溃的反应，径直走向那由巨龙椎骨与深渊寒铁打造的王座。每一步都走得极其平稳，仿佛头顶承载的不是一团软乎乎的史莱姆，而是某种沉重而神圣的王冠。

他能清晰地感觉到，那团小东西在他头顶不安分地动来动去。软滑、微凉的触感在发丝间蠕动，偶尔还有细微的、带着探究意味的触碰，像是在研究这个“新巢穴”的构造。

“咕叽？”（翻译：这里好大，好黑呀？）

史莱姆发出了细微的鸣叫，蓝宝石般的大眼睛（？）透过魔王浓密的黑发，打量着这宏伟、阴暗、充满压迫感的大殿。幽紫色的灵魂之火在壁灯上跳跃，映照出墙壁上雕刻的无数痛苦挣扎的浮雕，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黑暗魔能与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气。

对雷吉诺德而言，这是家的气息，是力量与权柄的象征。

对头顶这位“小住客”而言……

“咕噜~”（翻译：凉凉的，舒服。）

它似乎对弥漫的黑暗能量适应良好，甚至觉得比外面那个充满硫磺味的峡谷更舒适。它调整了一下姿势，把自己摊得更平了些，像一顶真正柔软的帽子，甚至发出了满足的、细微的咕噜声。

雷吉诺德：“……”

他走到王座前，动作略显僵硬地坐下。王座冰冷坚硬的触感透过铠甲传来，让他稍微找回了一点属于魔王的实感。但头顶那持续不断的、微弱的生命波动，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现状的荒谬。

他必须弄清楚这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

闭上眼，强大无匹的精神力如同无形的蛛网，细致地笼罩向头顶的史莱姆。他要解析它的灵魂结构，探测其能量核心，找出那所谓的“异界之魂”的真相。

然而，他的精神力触角在接触到那团胶质体的瞬间，遇到了一种奇特的阻力。并非强大，而是……空泛。

就像一拳打进了最蓬松的棉花，或者试图抓住一缕轻烟。那团史莱姆的灵魂结构简单得令人发指，几乎就是一团混沌的、初生的意识云，除了最基本的生存本能（比如找窝、觉得冷热）和一种近乎白纸的“好奇”之外，什么都没有。

没有复杂的思维，没有记忆碎片，没有善恶观念，甚至连“恐惧”这种生物最基本的情绪，都只是最浅层的条件反射。

至于“异界之魂”的痕迹？他的精神力来回扫描了数遍，只能隐约感知到一丝极其微弱、与这个世界底层法则略有不同的“异物感”，就像一滴水混入了一片大海，存在，但几乎无法捕捉和定位，更别提分析其来源和性质了。

这结果让雷吉诺德皱紧了眉头。

要么，是这个异界之魂太过高明，隐藏得极深；要么……就是它真的就这么“空空如也”。

联想到它之前那些愚蠢的行径，雷吉诺德悲哀地发现，后者的可能性正在无限增大。

就在这时，似乎是觉得头顶的“勘探”结束了，史莱姆开始了新的探索。它小心翼翼地、沿着雷吉诺德的额角，探出一条细细的、半透明的触须，慢慢地、慢慢地，伸向魔王那棱角分明、此刻正因为沉思而微蹙的眉心。

那冰凉的、带着微弱湿意的触感接触到皮肤的瞬间，雷吉诺德猛地睁开了眼睛。

熔金的瞳孔近距离地对上了那双近在咫尺的、纯净的蓝宝石“大眼睛”。

史莱姆似乎被他突然睁眼吓了一跳，触须嗖地缩了回去，整个身体也微微蜷缩了一下，发出怯生生的：“咕？”（翻译：怎么了？）

雷吉诺德看着它那副无辜又带着点小委屈的模样，堵在胸口的那股毁灭冲动再次翻涌上来，又再次被一种无形的力量摁了下去。他发现自己甚至无法对这东西持续地释放杀气——就像你无法对一团真正的果冻持续地生气一样，尤其当这团果冻还用一种“你干嘛凶我”的眼神看着你的时候。

他深吸一口气，试图用语言沟通——尽管他觉得这可能是徒劳。

“你，”他压低声音，尽量不让语气中的烦躁泄露出去，“到底是什么东西？”

史莱姆：“咕叽！”（翻译：我是我呀！）

“来自哪里？”

史莱姆歪了歪身体，像是在努力思考，然后：“咕叽咕叽~”（翻译：来自……那里！）它用一条小触须随便指了个方向，大概是它之前待的那个果核的位置。

雷吉诺德：“……” 沟通失败。

他放弃了直接询问，转而尝试命令：“从我的头上下来。”

史莱姆听懂了“下来”这个词，但它显然误解了意思。它非但没有离开，反而用力往下蹭了蹭，把自己更牢固地“镶嵌”在魔王的发丝间，同时发出抗议的：“咕！咕叽！”（翻译：不要！这里暖和！舒服！）

“……”

雷吉诺德感觉自己的太阳穴在突突直跳。他抬手，再次试图亲自把这黏人的小家伙摘下来。然而，他的手指刚碰到那软滑微凉的身体，史莱姆就发出了一串更加急促、甚至带上了点撒娇意味的“咕叽咕叽”声，身体还扭动着躲避他的手指，仿佛在玩一个有趣的游戏。

魔王的手指僵在了半空。他发现自己竟然……有点下不去手。

不是出于怜悯或同情，而是……一种面对完全无法理解的、超越了所有常理和应对经验的生物时，产生的深深的无力感。

打，打不得（咒语卡壳）。

骂，骂不听（语言不通）。

扔，扔不掉（它赖上了）。

他，雷吉诺德·赫尔墨菲斯，令三界战栗的暗黑主宰，此刻竟然对自己头顶的一只史莱姆……束手无策。

就在这时，大殿门口传来一阵沉稳的脚步声。是收到魔王回归消息、前来禀报事务的魔军统帅，一位强大的深渊炎魔。他刚踏入大殿，恭敬地单膝跪地，抬起头：“陛下，关于北部炼狱边境的骚乱……”

他的话戛然而止。

这位身经百战、以冷酷残忍著称的炎魔统帅，瞳孔骤然收缩，嘴巴微微张开，难以置信地瞪着王座之上的景象——

他威严无比的魔王陛下，正端坐在王座上，而陛下的头顶……顶着一团……正在微微晃动、散发着微弱蓝光的……史莱姆？

炎魔统帅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甚至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燃烧着地狱火的眼睛，怀疑是不是最近战事太紧出现了幻觉。

雷吉诺德自然也看到了下属那副蠢样子。他的脸色瞬间黑得能滴出墨来，周身的气压急剧降低，大殿内的温度骤降，连灵魂壁灯的火焰都凝固了一瞬。

“说。”一个字，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带着冰碴子和无形的威压，瞬间将炎魔统帅从呆滞中惊醒。

炎魔统帅一个激灵，连忙低下头，不敢再看，但声音依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是！陛下！北部边境……”

他机械地开始汇报军情，但眼神总是不受控制地往上飘。每一次，都能看到那团浅蓝色的、与周围环境极度不和谐的史莱姆，在魔王陛下的头顶，随着陛下偶尔细微的动作而轻轻晃动……

雷吉诺德面无表情地听着汇报，放在王座扶手上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能感觉到，头顶那个小东西，似乎对下面那个浑身冒火的“大块头”产生了兴趣，探出小半个“身体”，好奇地向下张望。

“咕叽？”（翻译：那个红红的，是什么？）

雷吉诺德：“……”

他第一次觉得，听取下属汇报军情，是一件如此漫长而煎熬的事情。

而关于“天敌”的预言，此刻在他心中，已经从一个需要严肃对待的威胁，扭曲成了一个……让他颜面扫地、威严扫地的、该死的玩笑！

这个“终焉”，难道是指他作为魔王的尊严和形象的彻底终焉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