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元日在二月中旬,待到三月便是春耕时节。为了不耽误春耕,大兴农业,卢昶和元诚连日在四地奔波,几乎不得歇息。忙碌两月,终于能回金宁待上两日了。
那日收到他要回来的信件,静婉在家门口转了几十次,终于在黄昏时见他骑马回来,身后跟着几个侍从。
方一下马,卢昶便把人拥入怀中,静婉闻着他身上的柏香,心里终于安定下来,她不顾旁人眼光,亦回抱过去。
他们有半月未见了,思念入骨,着实磨人。
用过晚饭后,卢昶拥静婉回了玉沁阁,双双才于露台坐下,卢昶便两手箍紧了静婉的腰,将她提于自己膝上坐着,紧紧相贴。
她一向娇小,现下坐于他膝上,也还是要仰头才能看见卢昶的脸。
方仰头,才发觉他们离得如此之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一呼一吸,近到能听到彼此怦怦跳的心声。
“表哥……”静婉隐约觉得卢昶有些不对,她有些慌张,两手抚在卢昶肩上,像是推拒,又像是寻常的触摸,再看卢昶,那双定定看她的黑眸尤为深邃,沉浮中危险又让人不可自拔的东西。
放在肩上的两手攥紧了肩,她却没有挣扎。
即便这突如其来的亲密让她猝不及防,让她有些慌张,可她却没有畏惧和害怕。
表哥不会伤害她的。
曾经被时光消磨的信任原来早早就找回来了,只是她还没有来得及认真审视过自己的心。
卢昶一手搂着她的腰,另一手抚在她的小脑袋后,他看了许久,才轻轻靠近,与静婉额头相抵,再不说话。
他像是累极,想要以这种方式让自己多给些安慰和力量。
原来只是这样啊!静婉有些郁闷地想。
那颗怦怦跳的心慢了下来,失落竟多于庆幸。
二人同时睁开眼睛,腰上的手也慢慢松开,她依然坐于卢昶膝上,不愿再动。
卢昶把她耳边一丝掉落的头发撩到脑后,一手捧着细腻的脸蛋,欣赏这美丽的容颜。
马上她就十七了,青春年华,在最美好的年纪里绽放,何其有幸,他能在她身旁。
若是有人这么看自己,静婉势必要羞恼地低下头去,可偏偏,她喜欢卢昶这样看她。
外人眼中,他冷静自持,多清冷示人,偶尔严肃,也吓得人不敢吱声,偏偏她能看见他的另一面,就如现在,是被诱惑后的沉迷,是自甘陷入的肆意。
她亦沉迷这样的卢昶。
风不动,唯独心动。
静婉靠在卢昶怀中,听他说些近日的闲事,不过只是东拉西扯的话,却说到半夜。
直到睡意上头,迷迷糊糊间听卢昶道:“明日便是除夕了,我叫上元大人一起和我们过年!”
他们什么时候关系这样好了?念头才起,不及思索,静婉便坠入梦乡。
旧岁到此夕而除,第二日街上早早没人了,众人都待在家中迎接新年的到来。
外头虽不热闹,可百姓家中却是融洽和乐。孩童聚于一处嬉闹,妇人环坐说些家长里短,男人喝茶饮酒,各有各的忙碌。
静婉待在厨房,也跟着奴仆们一同忙碌,今夜不吃岭南菜,他们要吃西北菜。
表哥与她的故乡都在西北,元大人也在西北待了许多年,他曾说彭城是他的第二个故乡。
今夜今时,怎能不吃几道家乡菜?
元诚来大宅时,还带了一壶三花酒,他提起酒,对卢昶笑道:“不醉不归!”
仆人一道接一道地摆满放菜,元诚看着中间那道手撕羊肉,感叹已多久没吃这菜了。
侍奉的那位长公主爱吃牛羊肉,烤的蒸的煮的,日日换着吃,他本不喜欢这腥膻之物,跟在她身边久了,便也喜欢上了这味道。
每年过年,李暮云便要在院子中烤上一只小羊,摆上蘸料邀他一起品尝。
一只烤羊,几壶佳酿便是她的年夜饭。
她在西北无亲人,最亲近的便是他。即便四处奔波,可他总要算好时间,除夕时一定要赶回彭城。
今年却是不能了,从岭南到西北,来回几月,怎能耗得起这光阴?
今年只她一人,恐陪伴她的只有那几壶酒了。
羊肉选的是羊腿那部分,小火炖煮了好几个时辰,所用的水是山中甘泉,只需加入姜葱酒去腥增香后再继续炖煮便可。
煮好的肉鲜嫩多汁,一口咬上去,汁水便从肉里渗出。
肉已经撕好,卢昶夹了一块放在静婉碗中,看她吃得津津有味后才吃自己的。
还有那道油泼面,做了满满一大碗。羊肉和其余菜是厨子做到,静婉只会做这面,可看着卢昶和元诚把它分食完后,她又是无比满足。
外头“嘭嘭”声响起,是调皮的孩童在放鞭炮,接着又是一连串的劈里啪啦声,这家才响毕,那家又开始了,无人觉得吵闹,只有和乐团聚的幸福。
元诚举杯:“敬相聚!”
静婉和卢昶笑看对方,也举杯相碰:“敬相聚!”
新年嘉平,长乐未央。
在这个黑暗寒冷的夜晚,漂泊在外的人终于有了能停歇下来休息片刻的港湾,三人说笑,灯火间是迷离的幸福。
年过后,又是忙碌的日子,可终究有所收获。
依据山势,卢昶带着百姓于各地种植不同的农作物,以水稻居多,其中还有甘蔗、木棉。
光有地还不行,潮州自然水系多,卢昶便利用这一地理特点,请工匠指导,兴修水利,引水入田垄,灌溉良田。
清俊的贵公子也在风吹日晒中成长为坚毅的男子汉,卢昶站于田间,看着双手布满一团团的茧子,他想到逝去的父亲,想起了那在田间耕作的身影,偶尔他会回头,看看年幼的自己有没有在干活,等看到他后,眼中目光虽严厉,却还是带着父亲的慈爱。
父亲不会知道,许多年后,他的儿子亦同当年的他一样,继续向土地讨要生存的机会。
时间再至八月,那会儿,荔枝也下市了,所幸静婉又是吃得肚皮饱饱的,未留遗憾。虽然挨了卢昶的几次骂,却也觉得值得。
因离海近,每年夏秋两季,岭南便有飓风来袭,当地人观海鸟惊飞,云色变异,便知老天要变脸了。
曾经飓风来袭,海水倒灌、千屋狂飞的惨象让人们畏惧恐慌。
卢昶听当地人的劝说,在飓风未来之前,凡是农作物成熟,皆抓紧时间抢收,未雨绸缪。
又是一场暴风雨,雷声不绝,卢昶站在院子中,听着滚滚雷声,心里一沉,民间有“七月一雷九台来”的说法,照老百姓的经验,今年势必有一场飓风来袭。
他与元诚未曾经历,却能在各类岭南志传中看到这天灾带来的可怕后果,按照韩崇的提议,早在四月就在城中重修排水渠道,又修筑海塘,抗击风浪。
果然,八月廿七那日,有官员来报,浅海处有大量海鱼上浮,渔民也说,海鸟栖于船上轰赶而不走,无论朝暮,彩霞漫天。
三日之后,飓风来袭。威力巨大的海风携带雨水来到潮州,无人敢行于路上,甚至有人提前跑至山中躲避灾难。
静婉第一次经历这暴风雨,嘴上说着不害怕,抱着阿狸的手却是抖着的,卢昶又抱紧了她,轻轻拍着她后背安抚着人。
狂风像是长着一大巨口要把房屋树木全部吞下一样,屋内静得能听到其嚎叫声。
即便房子早早做了加固,院里的大树都砍了,可风还是卷起杂物后将他们统统甩飞,砸到窗子上,砸进池子中。
剧烈的声音响起,不知是哪里倒塌了,吓得静婉一个哆嗦,又往卢昶怀里躲着,一双小眼睛盯着前面,生怕待会儿门也吹飞了。
那夜二人都没睡着,静婉被卢昶抱在怀里,听他讲着有趣的事让自己放松,卢昶担心静婉,又担心百姓,也难以入眠。
等天明时,飓风终于走了,那会风声雨声都小了,静婉这才能睡上两个时辰,再醒来时,卢昶已不在身边,芳娟说他一大早就去官署了。
她出了门,看着面前的一切,一时有些认不出这是自己住的宅子了。
被砍了枝叶的大树被连根拔起倒于中庭,残枝败叶漂满了池子,池水上涨,浑浊不堪,有一个凉亭上因是木制的,其中一条柱子倒塌,整个凉亭也支撑不住,已剩残垣断壁。昨日听到的巨响应该是它发出来的。
再看东南方,整个宅子最高的那小亭瓦片尽被吹飞,满地狼藉,无处下脚。
所幸无人受伤,奴仆们也赶紧收拾,勉强清出条能走的道来。
那夜卢昶未曾回来,只派人送来口信,有几地灾情严重,他因视察不得归家,静婉担心,却也不想给他找什么麻烦,只能乖乖待在家里。
一连半月都没有卢昶的消息,所幸元诚镇守金宁,曾来家中告诉静婉其忙于灾后赈济,让她不用担心。
可过了几日,元诚再来家中,他告诉静婉,卢昶失踪了。
“本要从扶余山回来的,却没想这几日雨水多,山中出蛟。他们为了躲避泥沙,没有往老路上走,现下在山林中迷路了。”
那时静婉手中还拿着一块玉石,她准备给卢昶雕几个玉扣,才听此消息,脸上血色尽失,手中玉石落地,却无人看上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