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入城内,卢昶先邀请他去自己府上住上一晚。
虽然新来的州牧可以住在城中州牧府上,可是毕竟初来,没有到官署报道,手续还未办全,元诚也住不进去。
静婉在旁劝说:“家里可大了,屋子也多,元大人不用与我们太客气。”
卢昶一路来的坏心情总算因她“家里”二字好上许多,他很喜欢静婉把那里当作自己的家,很喜欢静婉把他当作自己的家人。
元诚本是要去住客栈的,在他二人劝说下,还是应下。
管家训练有素,即便主人突然带了客人来过夜,也能处理得游刃有余,带着客人去了厢房休息,不敢怠慢。
从石渔镇回来也是累极,静婉沐浴后,只套着一件长长的白杉坐在露台,由芳娟用干帕擦拭着潮湿的头发。
身侧是个小火炉,上头还烤着几个橘子,橘香幽幽散出,沁人心脾。她一下一下顺着阿狸的毛,怀里的花猫舒服得眯起了眼,依偎在她怀里不肯再动。
有人上了楼,她未回头,听得脚步声便知是表哥来了。
“天冷,怎么也不多加件衣服?”
芳娟回屋内取衣服去,擦拭头发的责任落到了卢昶头上。他坐在静婉身后,撩起一缕头发裹在帕子里。
芳娟取来衣服给静婉披上,识相地下了楼,只要主子在,从不要她们这些侍女在旁打扰。
谁也不说话,不想打扰这片刻的安宁,卢昶把那长至细腰的头发散开,借火炉的热意烤着,静婉摸了摸头发,觉得已干了大半,她未曾回头,只抱着花猫,问道:“表哥,你讨厌元大人吗?”
卢昶正用玉梳给她梳着头,发尾有一处打了结,他不敢用蛮力,一点一点用梳子给她扒拉开,闻听此言,却停下了手中动作,问她为何这样说。
“我感觉得到啊,自从今天见了元大人,表哥你就一副不高兴的样子。”
卢昶挑眉,又给她继续梳着头发,说:“我没有讨厌元大人,只是……”
他没有再接着说,只一心给她梳着头,静婉不依,要他说下去。
男人放下玉梳,从身后拥住了静婉,先开始只是轻轻的拥抱,而后越来越紧,最后,他紧紧握住静婉的两只手,将其包在自己手中。
手背暖呼呼的,身后也是,静婉觉得自己仿佛是一只蚕,被包裹在温暖的茧中。
脸侧能感觉到卢昶一呼一吸之间的热意,她不愿拒绝,反而肆意靠在他怀中,听到他说:“我只是也想我喜欢的姑娘心里眼里都是我而已。”
自从见了元诚,她都被分去大半心神了。
“我也是人,我会嫉妒,我会难过,静婉,这些你都感觉得到吗?”
静婉咬着唇,胭红从两腮蔓上脸颊。
第二日早,元诚在宅子里用了早饭便要与卢昶一同往官署去,托元诚的福,静婉第一次来送卢昶出门。
说话间,侍女匆匆赶来,说元大人忘带东西了。
她双手呈上一个平安扣,元诚笑道:“果然忘了。”说罢,接来那平安扣,“多谢了!”
昨夜沐浴时脱下放在一旁,今日竟忘了拿。那平安扣是系在手腕上的,看着元诚有些笨拙地单手系扣时,静婉先伸手去:“我帮大人。”
她一下子就扣了上去,又用手摸了摸那玉石,问道:“大人从哪里买的?”
元诚看了一眼腕上那平安扣,温柔说道:“朋友相送,看着精致就戴在身上了。”
袖子落下,掩住了这平安扣。
走前,卢昶捏了捏静婉的手,想起昨夜,她又红了脸,看他二人离开。
卢昶与元诚交集最多时还是在邺城,彼时二人看对方的眼神都以审视巨多,没想到会今朝共事,日日相对。
昨夜静婉问自己可是讨厌元诚,他确实没有骗她,他不讨厌元诚。
阉宦是让卢家覆灭的一大推手,若无几任监军构陷污蔑父亲,先帝不会轻易生疑,当年斩天堑坑杀卢家军,也有阉宦作祟的影子,可这元诚确实不一样,能待在李暮云身边那么多年,非只是与李暮云在宫中那点主仆关系。
他总能看到元诚的另一面的。
果然,上任第二日,官署中就响起了杖责之声,头一个吃这罪责的则是典使周通。
周通昨夜喝了酒,误了上值时间不说,来官署时正好撞到了正在巡视的元诚,他走路踉跄,差点撞到元诚。
元诚问站在一旁的别驾韩崇,官员误值该如何处置。
韩崇看着倒在地上的周通,小心道:“应去衣受杖二十。”
“带去大院,署中所有官吏都去观刑。”
周通犹豫未动:“这……”杖责也就罢了,还要让人去观刑,又打了人,又让人丢了面子,可是有些过分了?
因为幼时就入宫为奴,元诚的声音一直有些阴柔,他向来爱以浅笑示人,世人看他总有如沐春风之感,今日声音一如往昔平和,观其人,听其音,在外人眼中,他好像是个极好说话的人。
韩崇也误以为如此,在他还要再替周通说话时,听到元诚道:“你为别驾,本该助我管理一州总务,可现下却违我命令,又该如何处罚?”
韩崇大惊失色,跪地请罪,头磕得咚咚响。
元诚弯唇:“领罚去吧!”
卢昶跟在后头想,若是静婉在此,定想不到这会是她口中那位温柔谦和的元大人。
有今日的杀鸡儆猴,第三日,官署无一人再敢误值。
收拾完小吏,元诚只把目光放在卢昶身上,他问:“那日在石渔港,我见许多百姓搬土造堤,一问才知,是你要在那里修筑工事?”
这倒没什么好隐瞒的,一州修筑工事必要州牧允肯,上任州牧上官易知道自己要离开潮州了,也未为难卢昶,大笔一挥便同意下来,只是他还不忘告诉卢昶,官府可没有那么多银子拿去修建水城,卢昶这般“大举动”势必要半途而废。
如今新州牧来,卢昶自然要再禀告此事。
他不知道元诚要作何打算,若是其阻挠,石渔水城的修建必然难行,而这工程是他初来潮州便打算好的了。
石渔港原是个自然港湾,后有人力为之,初建于建元年间,可因潮州贫穷,历任官员不曾好好重视这港湾,虽繁荣,却还是不够。
卢昶观其海岸线漫长平直,又在崖山西侧,若是能好好修建一个水城,此地必将成为惊动南域的大港湾。
为此,他甚至请了各地有经验的老师傅设计图纸,付出许多心血。
元诚不管他为何修建,只问他:“钱从何来?”他翻过潮州税本,上缴国库外,能留于地方的银子简直少得没眼看。
卢昶道:“官府以减税之利让百姓轮流出力修建,自可少一大笔银两输出。若有商人愿意捐资,水城建好亦可分一杯羹,再加上官府也稍出银两,自可补齐费用。”
元诚蹙眉:“你减少税收,那上缴朝廷的钱又从哪出?”
没想到这清俊的青年竟理不直气也壮地说道:“只能先欠着朝廷了!”
元诚大笑,好个欠着朝廷!他不再多说什么,任由卢昶大展身手。
从前上官易在,从不理州内之事,他为主事,常让卢昶疲惫,在潮州为政,老州牧上官易不理州政,常让卢昶觉得疲惫。
上行下效,下头的官吏也学着这位上司敷衍政事,满数整个潮州官吏,只有方怀一人与他一般,实在有些孤木难支之感。
可元诚不一样,初来潮州便整顿官吏,肃清不正之风。种种事看下来,即便意见不一,常因州事各有争议,也是因为各自考量不同,他并非为难自己,反而在很多时候,有意无意配合着他。
卢昶去过他在潮州的住宅。那住宅原本是老州牧上官易的,那人走时把家宅搬了个空,而今卢昶再去时,里头只多了些桌椅,稍奢侈些的摆放竟一个也没有。
他和杨复瑾不一样,和那些争权夺利的宦官也不一样,和站于明堂之下的朝廷官员也不一样,他是一个异数。
卢昶明白为什么李暮云能让元诚待在她身边那么多年了。
岭南多山,农耕不兴。沿海地区可以靠渔业发展,可岭中地区缺少良田,百姓无业可做,又被逼上交赋税,只能入山中为匪为盗。为此,元诚和卢昶几番深入山岭。
山民们还在刀耕火种,技术落后,无论生产的速度还是成果远不如中原百姓。
这还不算,为了畲田,山民们大量砍伐树林,火烧残枝,山中猛兽无家可归,猛虎下山吃人的事已有多起。惊麏走且顾,群雉声咿喔。一入深岭,便见烟火满天之景。
更何况也不是所有山林都可以刀耕火种,潮州南边还好些,北边多低洼地,有大片深林,沼泽密布,蚊虫滋生,无人敢入。猛兽是其次,最重要的是瘴气弥漫,人吸之便无药可医。
即便来岭南已近一年,可让人闻听便能失色的瘴气卢昶却从未见过,只因为当地人经验丰富,熟知地情,绝不轻易到瘴气丛生之地居住,更不会深入其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