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妈与两个女孩》
丰溪幼儿园的午后,阳光透过梧桐树叶,在沙坑里洒下斑驳的光点。记忆的闸门由此打开,带着陈旧的、却依然清晰的痛感。
那个被我家雇佣的奶妈,她粗糙温暖的手,本应只属于我。但她同时照看着另一个女孩,周霓娜。周霓娜的母亲似乎与她有着更深厚、更久远的交情,一种超越雇佣关系的亲密。
于是,偏袒成了日常的剧本。
我记得分明:
同样是争抢玩具,奶妈会不由分说地从我手中拿走,塞到周霓娜怀里,用我无法反驳的语气说:“你是姐姐,要让着妹妹。”
同样是摔倒哭泣,奶妈会先扑向周霓娜,心肝宝贝地哄着,而我的手心擦破渗出血珠,只能自己对着吹气。
餐盒里唯一的煎蛋,总会“自然”地出现在周霓娜的碗里;新买的发卡,戴在我头上不到半天,就会“跑”到周霓娜的辫子上,奶妈还会笑着夸她戴着好看。
那种不公平,并非疾风暴雨,而是像梅雨季节的湿气,无孔不入,缓慢地浸透了一个孩子的心。它无声地告诉我:在这个小小的世界里,你的感受不重要,你的东西可以被随意剥夺,因为你不如她受宠。
这段童年最原初的、关于“被剥夺”和“被忽视”的记忆,像一粒被深埋的种子。如今看来,它或许正是后来一系列事件的序曲。周霓娜那种理所当然的索取姿态,以及某些人根深蒂固的偏袒逻辑,在丰溪幼儿园的沙坑边,就已经写下了注脚。
那个被我叫作“奶妈”的女人,她的势利远不止于言语上的打探。它渗透在行动里,成为一种具体而微的压迫。
我记得那些亮晶晶的头发夹,是我母亲难得给我买的小小慰藉。可“奶妈”总能找到借口,用她那套“姐姐要让着妹妹”的歪理,硬生生从我头上夺走,转身就别在了周霓娜的头发上。周霓娜,那个她眼中更需要被呵护、更值得拥有美好事物的女孩。
当周霓娜动手推搡我、抢夺我手里的东西时,“奶妈”往往就站在不远处。她从不真正制止,只是隔着一小段距离,用那种不痛不痒的、仿佛在念经的语气说:“哎呀,好朋友不要打架嘛。”
那声音轻飘飘的,没有任何分量,更像是一种默许的背景音。
而当我自己想要捍卫属于我的东西时,她的调门就会立刻变得严肃起来,对着我说:“你是姐姐,要让着点妹妹,知道吗?”
“让”。这个字像一句冰冷的咒语。让出头发夹,让出玩具,让出公平,甚至让出不被侵犯的底线。她要我让出的,是孩童世界里最基本的权利和尊严。
这些细碎的、日复一日的不公,像冰冷的雨滴,悄无声息地渗入我年幼的心灵。它们比一次剧烈的创伤更持久地塑造了我。它们让我过早地明白,所谓的“公正”并非天然存在,所谓的“大人”也并非总是可靠的仲裁者。有些偏袒,根植于更复杂的势利与私心,甚至不需要理由。
这或许也解释了我后来为何会轻易对黄万千那套蓝色玻璃后的冰冷,对李锡睿那套精于算计的“公平”,甚至对苏末晞那种“改变自己”的生存哲学,产生一种近乎本能的理解。因为从“奶妈”那里,我已经上过了关于世界运行暗影面的第一课——它不讲道理,只讲力量,只讲你被衡量的“价值”。
当周霓娜打我,当“奶妈”冷眼旁观并要我“让”的时候,那个躲在门后、或者站在角落,紧紧攥着拳头,心里默默记下这一切的小女孩,就已经开始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冷静的,甚至是不带感情的,旁观者与记录者了。
《碑文》
我不恨她们。
恨是灼热的炭,攥在手里,先烫伤的是自己。
我“看见”过一些画面,像水底晃动的倒影,清晰却冰冷。
我看见周霓娜——那个在奶妈怀里夺走我玩具,在漫长岁月里不断攫取本不属于她之物的女孩——在她三十五岁那年,身体像一株被蛀空的花树,轰然倒下。尿毒症。她透支了太多“非分之福”,命运早早向她索要了代价。
她的墓碑,我“看”得很真切。一块光洁的黑色花岗岩,上面嵌着她二十一岁时的陶瓷证件照。照片里,她烫着时髦的大波浪卷发,戴着精致的耳钉,彩色的影像努力维持着青春的张扬。但那凝固的笑容,与下方冰冷的生卒年月放在一起,只显得无比苍白和讽刺。
而在那个细雨蒙蒙的葬礼上,我也“看见”了自己。我和李淼站在一起。她老了,鬓角有了白发,穿着不合身的黑色套装,脸上是种被生活磨砺后的麻木与茫然。我们并肩而立,看着那块过早竖起的墓碑,谁都没有说话。
风穿过墓园的松柏,发出呜呜的声响。那一刻,我心中没有复仇的快意,只有一种巨大的、席卷一切的悲悯。像看着一场早已知道结局的戏,台上的人还在卖力演出,而台下的我,只为这注定的、仓促的落幕,感到一丝凉意。
所以,我不恨。我只是静静地看着,看着命运的河流如何按照它固有的轨迹流淌。那些曾经抢夺的、偏袒的、沾沾自喜的,终将在时间面前,显露出它原本的重量。
《双碑》
那一年,命运的清算来得沉默而凛冽。
周霓娜的墓碑在城北的墓园尚未被风雨磨去光泽,城南的刑场,另一条生命也走到了终点。
黄万千。
他与周霓娜之间,似乎存在着一种扭曲的“共生”。他汲取着她的虚荣与**作为养料,她依附于他的权势与庇护。如今,这脆弱的链条,从两端同时断裂。
他是被注射执行的。官方通报的罪名是“间谍罪”,证据确凿。但我知道,或者说我“看见”了水面之下的暗流。他太优秀了,像一棵过分挺拔的树,招致了狂风。他的才华与洞察力,让他触及了某些不该触碰的秘密,或者成为了更庞大的阴谋中,需要被清除的知情人。有人嫉妒他,设计了他,将一项足以致命的帽子,精准地扣在了他的头上。那冰冷的注射剂,推进去的不仅是终结生命的药剂,也是一个被精心编织的“结局”。
一个透支福报,病痛缠身,仓促离场;一个锋芒过盛,遭人构陷,身败名裂,以最不体面的方式谢幕。
我“看见”这两场葬礼,像观看一场对照实验。他们曾那么紧密地联系在一起,最终却以各自的方式,印证了“孽缘”二字的沉重。没有唏嘘,没有感慨,只有一种冰冷的明悟:所有偏离正道的轨迹,无论看似多么绚烂或强大,终将因自身的重量而坠毁。
周霓娜的墓碑旁,不会有黄万千的花束;黄万千的档案上,也不会提及周霓娜的名字。但他们的人生,却在同一年,以这样的方式,构成了一个隐秘而残酷的互文。
我很小就学会了看人。这种能力并非天赋,更像是一种在特定环境下催生出的生存本能。而我的启蒙老师,可以说是李淼的妈妈,那个被我们私下称为“奶妈”的女人。
她有个令人不适的习惯:热衷于打听。她总是用那种看似关切、实则探询的语气,问我妈妈是做什么的,爸爸又是做什么的。她的眼神里藏着一种精准的刻度,仿佛在根据答案默默衡量我们家的社会坐标,以及值得她投入多少“热情”。
我厌恶这种势利。于是,在我还不足以用更成熟的方式反抗的年纪,我选择了用一种近乎恶作剧的、扭曲的方式来回应。我开始对她编织谎言。
我告诉她,我从来没见过我爸爸,暗示自己是个不被承认的私生女。关于我妈妈,我则给出了一个自相矛盾到可笑的描述:我说她是一位从未上过班的家庭主妇,同时,又是一位钢琴家。
现在回想起来,那个谎言拙劣而充满孩子气的挑衅。但它精准地投射了我当时对“奶妈”那套价值评判体系的嘲弄——我给了她一个无法被归类、无法被衡量,因而也让她无从下手的“身份”。
果然,她如获至宝,又或许是出于一种被冒犯后的报复,她将这个离奇的故事添油加醋地四处传播。
那时候,我并不知道,谎言有时会像蝴蝶扇动翅膀。许多年后,在一个大雪纷飞、天地寂静得只剩下寒风呼啸的日子,一群混混精准地绑架了我的母亲。他们或许就是听信了某个流传的版本,认为一个“没有丈夫依靠”、“看似有艺术背景却又无正式社会关系”的单身女性,是一个脆弱且有利可图的目标。
而我的父亲,他的失踪则更早,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涟漪散去后便再无音讯。他的缺席,某种程度上,让“奶妈”散播的谣言显得更具某种扭曲的“真实性”。
这些发生在我童年与少年时期的事件,像冰冷的凿子,塑造了我性格的基石。它让我更深信人性的复杂与不可轻信,强化了我作为旁观者和分析者的定位。我那份疏离感,并非天生,而是在很早的时候,就被现实用最残酷的方式,浇筑成型。
当后来黄万千用他的符号游戏操控人心,当李锡睿用他的“外卖兵法”精准打击时,我都能在他们身上,看到那个年幼的、用谎言对抗势利的自己,以及那个在雪天失去安全感的世界,所投下的漫长阴影。我们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应对这个充满算计与不确定性的世界,只是有人走向了黑暗,有人,则选择永远站在边缘,冷眼旁观。
然而,在我后来为了体验生活而去无印良品填写的入职简历上,我在“家庭成员”那一栏,工工整整、一字不差地写下了我父亲和母亲的真实姓名。
这个举动没有任何人逼迫,也并非出于任何情感上的怀念。它更像一种冷峻的仪式。对我而言,那个被“奶妈”之流窥探和曲解的“家庭”,早已是一个被解构的概念。但在面对一个纯粹基于规则运转的系统(比如公司的入职流程)时,我选择提供最原始、最准确的数据。谎言是用于应对复杂而充满偏见的人心,而在无需投入情感的规则面前,我只给出事实,如同向一台机器输入参数。
《旁观者》
陈川看完了她的云盘日记,指节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苏末晞的过去像一幅被打乱的拼图,而他刚刚找到了几块关键的碎片。
他想起了调查中的一些细节。那个无印良品的HR苏蕾,他接触过。当话题无意中转向苏末晞时,苏蕾脸上会闪过一种极难察觉的神情——不是厌恶,更像是一种混合了优越感和等着看笑话的玩味。当时他不解,现在他明白了。
那所名为“丰溪”的幼儿园,根本不是什么童年的乐园,而是一个微缩的、早熟的权力与**训练场。李直、黄万千那些股东的孩子,像挑选玩具一样,在那个小世界里建立着他们最初的“领地”意识。很多女孩,在还不懂“身体”意味着什么的年纪,就已经被当成了战利品。
苏末晞无疑是耀眼的,即使在孩童堆里。她身上有种干净又倔强的东西,像月光下的刀刃,会吸引那些习惯了掌控的男孩,也会刺痛他们。
李直或许试图“标记”过她,黄万千那看似温柔的接近底下,恐怕也藏着同样的占有欲。但当他们发现无法轻易得手时,那种挫败感,在这些从小要风得风的少爷心里,会迅速发酵成一种扭曲的恨意。
于是,谣言成了最好的武器。
在由他们主导叙事的圈子里,故事被篡改了。追求不成的挫败,被粉饰成了“李直甩了她”,或是“黄万千抛弃她另娶”。他们需要这样的谎言来维护自己可怜的自尊,也需要用这种方式,将苏末晞打入“失败者”的阵营,供那些同样被这个体系规训的、像苏蕾一样的旁观者暗暗咀嚼,从中获取一点可悲的优越感。
“性缘脑?”陈川几乎要冷笑出声。他完全可以想象,苏末晞童年和那些不成熟男孩子的所谓“相处”,恐怕更多是周旋、是防御、是带着厌恶的摆脱。她对他们能有什么感觉?无非是过早地被恶狼盯上,不得不学会的自我保护。
真相是,他们看上了她,但没追到。仅此而已。
而这,在某些人看来,竟成了她不可饶恕的“原罪”。
陈川点燃一支烟,烟雾模糊了窗外的城市灯火。他感到一种冰冷的愤怒。那些人,用肮脏的谣言覆盖了她真实的痛苦,把她塑造成他们叙事里一个可笑可悲的角色,却浑然不觉自己才是泥潭里打滚的丑角。
他得加快速度了。必须赶在那些扭曲的叙事彻底吞噬她之前,把真相挖出来,公之于众。至少,要让她知道,自始至终,错的都不是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