陵州的冬日,终究将最后一丝暖意也吞噬殆尽。
鹿竹西再也没能找到沈熹。
那个曾在他背上,带给他短暂温暖与沉重责任的少女,如同被凛冽寒风卷走的枯叶,一夜之间,便在偌大的陵州城消失得无影无踪。所有的寻觅的狂奔,最终都只撞进一片令人窒息的虚无。希望的火星彻底熄灭,唯余冰冷沉重的灰烬压在心口,重得他无法呼吸。
鹿竹西有了死志,在绝望的灰烬中悄然滋生,紧紧缠住他伤痕累累的心。
终于,在一个铅云低垂、雷声在厚重云层深处沉闷滚动的阴郁日子,他独自登上了城外那座孤峭的山崖。寒风如刀,刮过他麻木的脸颊,脚下是深不见底的幽谷,翻腾的雾气如同噬人的巨口。
“沈熹……我对不起你……”他低声呢喃,声音破碎在呼啸的风里。随即,眼一闭,瘦小的身躯如同断线的纸鸢,朝着那深渊决绝地倾落。
冷风瞬间灌满了他的口鼻耳,撕扯着他单薄的衣衫。眩晕感攫住了他,死亡的冰冷气息清晰可闻。就在他以为一切即将终结于谷底永恒的黑暗时,一道青色的流影,快逾闪电,破开翻涌的云气,如同仙人御风而下。一双沉稳有力的手臂,带着不容置疑的温和力量,稳稳地揽住了他下坠的身体。风声骤歇,他只觉身体一轻,仿佛被一片柔韧的云托起,几个起落间,便已安然落回坚实的崖顶地面。
纵然天色昏沉如墨,也掩不住来人身姿的飘逸出尘。那是一位极其年轻的男子,约莫弱冠之年,一袭洗得发白的青衫,在猎猎山风中翩然翻飞,衬得他愈发身姿挺拔,如孤峰劲松。他面容清俊,尤其一双含笑的桃花眼,仿佛蕴着春风化雨的暖意,此刻却带着关切。
“小小年纪,何至于此?”尚知予轻轻放下他,声音温润如玉,带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喑哑,似是被这山风吹拂所致。
鹿竹西怔怔地望着这个将自己从鬼门关拉回的人,麻木的心湖仿佛被投入一颗石子,漾开苦涩的涟漪。他惨然一笑,自嘲的话语如同淬了毒的冰棱,一字字刺向自己:“道长不必救我。我是个罪人,手上沾过血,也害死了人……像我这样的人,还配活着吗?”
尚知予那双桃花眼静静凝视着他,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他眼底的绝望。他并未立刻回答,只是抬手理了理被风吹乱的衣襟,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稚子何辜,妄谈生死?我看你眉宇间虽有郁结戾气,却非穷凶极恶之相。当一个人连死都不再惧怕,或许,正是他该好好活着的时候。活着,才能偿还你心中所念的罪恶,才能告慰那些逝者的亡灵。”
“不!你不明白!”鹿竹西猛地摇头,压抑已久的痛苦如同决堤的洪水,轰然爆发。他嘶声喊道,泪水混着山风扑簌而下,“我杀过人!我亲手杀死了我的养父!是我愚蠢,害死了我的妹妹!都是我!全都是我的错!”他蜷缩起身体,发出压抑不住的、破碎的呜咽。
尚知予依旧沉默,只是静静地站在他身旁,如同一棵沉默无言的青松,无声地承接他倾泻而出的悲伤与罪责。山风卷过,吹动他青衫的衣袂,也拂过鹿竹西沾满泪痕的脸颊。
鹿竹西哭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这短短十年人生中所有的恐惧都哭尽。他想起了人牙子胡婆婆那张虚伪的笑脸,想起了养父酒醉后恶毒的咒骂,想起了沈熹空洞的眼神……最后,定格在沈熹留下字条后消失无踪的冰冷绝望。他不到十一岁的稚龄,一颗心却已千疮百孔,仿佛在炼狱中翻滚了千百个轮回。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歇,只余下断断续续的抽噎。尚知予这才缓缓开口,声音依旧温和,却带着一种洞悉世事的穿透力:“我虽然不知你究竟背负了什么,但唯有当你拥有足够的力量,足以稳稳握住手中的刀剑,你才有资格去守护你想守护的人,才有能力去阻止悲剧重演。”
他轻轻抬手,温热的掌心带着安抚的力量,落在鹿竹西单薄颤抖的肩上,仿佛要将某种坚定的信念传递过去:“莫怕。你看这漫天乌云,雷声滚滚,看似要将天地吞噬。然则,雷霆雨露,俱是天恩。再滂沱的雨,终有停歇之时;再厚重的云,也挡不住破晓的天光。”
鹿竹西抬起红肿的双眼,茫然地望着尚知予。那温润的话语如同涓涓细流,试图冲刷他心中凝固的寒冰,但深埋的黑暗与怀疑并未完全消散。他只是怔怔地发呆,像一尊失去灵魂的木偶。
尚知予也不催促,竟也如入定般,在他身侧静静伫立,定定地陪伴着,任山风呼啸,任雷声隐隐,青松仍立。
良久,尚知予才再次开口,声音飘散在风里,带着一丝缥缈的意味:“若此地实在令你窒息,若心中块垒难消……不妨来长青寻一处清净吧。”
“长青?”鹿竹西喃喃重复,看着那道青衫身影转身,衣袂飘飘,如同融入天幕的一缕清风,渐行渐远。
跟着远去的,还有化在尘土里的尾音,“怎么一天到晚,全让我碰上这种事情了?”
崖顶只剩下呼啸的风声和他孤零零的身影。他望着尚知予消失的方向,眼底的茫然渐渐沉淀,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浓得化不开的阴鸷与戾气。
长青……那是什么地方?是仙山?还是道观?
他攥紧了小小的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是不是只要去了那里,就再也不会有人能随意欺凌他、背叛他、夺走他珍视的一切?
是不是只要到了那里,他就能获得足够的力量,强大到足以碾碎这世间所有的恶人?
这个念头如同黑暗土壤里滋生的毒藤,瞬间缠绕住他稚嫩却已冰冷的心脏。
……
从水里爬出来时,两人浑身湿透,狼狈不堪。水珠顺着发梢衣角不断滴落,在脚下积成小小的水洼。
“在水里时你想问我什么?”尚知予喘了口气,问道。
“嗯……”舞七抹了把脸上的水,斟酌着措辞,“我在水下好像产生了幻觉。我看到我们小时候见过面。”
尚知予闻言,脸上掠过一丝讶异。湿漉的碎发贴在他额角,衬得那微僵的俊脸有些茫然。“我们小时候见过吗?”他眉毛微拧,语气里是真实的困惑,“我怎地没有印象?”
舞七的心像被那冰冷的湖水又浸了一下,缓缓沉下去。难道水中的景象,真的只是她的幻觉?
“大概…是我看错了。”她垂下眼睫,掩去心底那抹淡淡的失落。
破竹之声骤起,两道尖啸毫无征兆地刺破宁静的四处,舞七和尚知予倏然回身,只见两道寒芒裂空而至,直取二人面门。
尚知予反应奇快,一掌将舞七推向侧旁,同时足尖点地,身形如柳絮般向后疾退。那两枚飞刀去势不减,“笃!笃!”两声闷响,深深钉入一旁的翠竹之中,刀柄兀自震颤不已。
“呵,二位真是好生狼狈。”一个清冽的女声带着毫不掩饰的嘲讽随之响起。一道曼妙的黑色身影自林中悠然步出,挡在两人面前。
来人一袭紧身黑衣,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面容极是美艳,眉梢眼角却淬着冰刃般的锋芒,那是一种极具侵略性、令人不敢逼视的美。
“萧鸢?”尚知予眸光一凝,“你怎会在此?”
“问我?”萧鸢红唇勾起一抹讥诮的弧度,“追着我的衣角跑到这深山野林,倒反过来问我为何在此?尚知予,识相的话,就别来碍我的事。除非……你已不将无相派放在眼里了。”
“无相派,并非你一人可只手遮天。”尚知予声音沉冷,寸步不让。
“是么?”萧鸢轻笑,眼中却无半分笑意,“不过是时日长短罢了。”她话锋一转,锐利的目光如毒蛇般缠上舞七,“哦?原来是你。感觉如何了?”
“什么意思?你们……相识?”尚知予眉头紧锁,看向同样一脸困惑的舞七。
“不认识。”舞七茫然摇头,心中警铃大作,“什么感觉?你在说什么?”
“哦?”萧鸢的视线陡然变得幽深,仿佛穿透舞七的眼睛,在与她意识深处的某个影子对话,“你竟认不出我?那……可就有趣了。”
话音未落,那抹黑色身影已如鬼魅般闪动,瞬间融入身后幽深的竹林,消失无踪。
萧鸢离去,余下无数疑云。舞七望向尚知予,眼中尽是未解。
尚知予眸色沉郁如墨,“她是无相派掌门的弟子,萧鸢。”他沉声解释,目光落在那两枚深入竹身的飞镖上,“只是……近来她行止颇为异常。”
“如何见得?”舞七追问。
尚知予蹲下身,指间发力,缓缓将竹中飞镖拔出,冰冷的金属在阳光下反射着幽光。“其一,她从前极少动用暗器。”他审视着手中凶器,语气愈发凝重,“其二,你那位同门桂然,恐怕死于她手。”
日头西沉,衣衫方才晾干。
“那处便是于小天的家了,且去瞧瞧。”尚知予抬手指向南边一座小竹屋。
竹篱零落,屋内秽物堆积,腐臭熏人。 “小天?”一个蓬头垢面的老妪从废堆里挣扎着探出身来,“小天,你跑哪里去了?!”她直向舞七扑去。
尚知予抬手拦下了老妪。
“小天,你走之后,奶奶日日夜夜想你,你究竟去了何处啊?奶奶应你,往后再不苛待你了,你回来可好?”于奶奶扭动着枯瘦的身子,声音嘶哑。
舞七与尚知予相视一眼,俱是默然。尚知予沉吟片刻,自怀中取了些银钱塞与老妪。 “于奶奶,小天失踪前那几日,可有什么不寻常之处?”
“不寻常?”老妪攥着银钱喃喃道,“倒是有那么一桩……他说很快便要带老身过好日子了。可眼下这般日子不也好好的?天上哪会凭空掉馅饼呢……”
舞七环视这满屋污秽,积尘已厚,显是数月不曾洒扫,哪里像是能过好日子的光景。
于奶奶絮絮叨叨说了许多,尽是祖孙二人相依为命的苦楚。而今,连这唯一的孙儿也没了。
日影西沉,第一日的探访几乎一无所获。
夜幕降临得很快,暗色渐笼大地。
“什么意思?”舞七望向尚知予,眼中带着探询。
“什么?”尚知予像是没反应过来,语气里带着些许茫然。
“你刚才说,桂然的死……恐怕和萧鸢有关。”
“桂然除了与本派弟子交好,和无相派的一些人也往来密切。其中尤其亲近的有两位,一个是萧鸢,另一个叫晚凝——也是无相派的弟子。”尚知予语气沉了沉,“而晚凝,就是这几日无相派无头尸案的遇害者之一。”
“无相派也有无头尸案?”舞七怔了怔,随即想起之前在镖局似乎听李琥和萸桃提起过。只是当时她没有细听,只隐约记得萸桃对无相派颇有微词,还想着日后得找她仔细问问。
“就算她们三人交好,也不代表凶手就一定是萧鸢吧。”舞七沉吟道。
“确实。”尚知予点了点头。 “萧鸢没理由知道我们在这儿。”他抬手向北指去。夜色浓稠、雾气氤氲,一座临河而建的草屋静静矗立在朦胧之中。“她会出现在这一带,或许是因为她在春兰路的住处就在附近。你看——会不会就是那里?”
“你就这么肯定?”舞七狐疑地上下打量尚知予,“还是说之前你已经发现了?”
“咳。”尚知予干笑,“事实上,在萧鸢跟踪我们之前,我确实看见她鬼鬼祟祟地从那里出来,但是当时她没有注意到我们,我也不想打草惊蛇,毕竟她出现在这里,我还是很意外的。”
“其实我已经知道了。”舞七压低声音,故作神秘地说道。
“什么?”尚知予微微一怔,面露不解。
“你是长青派掌门。”
“啊……”尚知予抬手摸了摸鼻子,语气有些无奈,“那你很聪明啊。”
舞七却摇了摇头,“是商文皓告诉我的。”
“商文皓?”尚知予顿了一下,语气略显复杂,“他还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因为他已经疯魔了……后来是商文轩动的手。”舞七犹豫片刻,轻声补充道,“他这次,应该真的死了。”
“……”尚知予沉默不语,目光垂向地面。
二人说话间,已走到一座草屋门前。尚知予上前叩门,半晌却无人应答。
“要不……”尚知予忽然提议,“我们强行进入?”
“啊?”舞七一时愕然,几乎不敢相信这话出自一位名门正派的掌门之口。她心中那本就谈不上高大的正派形象,顿时轰然倒塌,虽说原先也没多伟岸就是了。
“这、这算不算私闯民宅?你确定住这儿的是萧鸢?”
“不太确定,”尚知予语气平静,“但这里目前是我们为数不多的线索了。”
“哦……”舞七将信将疑地应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