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不知道你爱不爱吃。”李琥塞给鹿竹西怀中一个油纸包,它尚有余温,隔着薄衫熨帖着鹿竹西的心口,那里面是几枚精巧的荷花酥。
鹿竹西恍惚忆起那人明媚的笑靥,语声清亮犹在耳畔:“桂花糕是你最爱,我嘛,偏喜这荷花酥的清雅。”念及此,眼底便漫上一层温热的水雾,模糊了眼前熙攘的街景。
陵州的冬天没有意外的冷,长街喧闹依旧,叫卖声此起彼伏,裹挟着刚出炉的热腾腾的汤饼香气,在凛冽的空气中氤氲出烟火味。
鹿竹西微微侧首,对背上的人轻语:“想吃些什么?”为免周遭投来异样目光,他早解下自己半旧的外衫,将沈熹的下半身仔细包裹,垂落许长,掩住缺失。
沈熹伏在他肩头,感受着少年并不宽阔却异常坚韧的脊背传来的暖意,甜意悄然渗入心田。“我还不饿,你放我下来歇歇吧,”她声音细若蚊蚋,“这一路……辛苦你了。”
“好。”鹿竹西应着,拣了处背风的墙隅,小心翼翼地将她放下,自己也随之席地而坐。一路风尘,两人衣衫皆染了尘泥,不经意间眸光轻触,鹿竹西脸颊微赧,慌忙垂首,只觉心跳如擂鼓。
“快到我家了,你之后要怎么办呢?”沈熹问。
鹿竹西温言应道:“我先在陵州盘桓些时日,待积攒些银钱,再作归家之计。”他的声音沉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
沈熹闻言,颊边悄然飞起两抹薄红,如同雪地里初绽的寒梅。她声如蚊蚋,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许:“如此……也好。你若不弃,可来我家中。我求爹予你一份洒扫庭除的轻活计,这般……”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几分,几乎融进风里,“这般,你我便可日日相见了。”
“甚好!”鹿竹西唇角扬起,笑意霎时点亮了清俊的眉眼,那弯弯的弧度,映着冬日晴空,澄澈而温煦。
“你……”沈熹心口微烫,似有千言万语欲诉,樱唇轻启,正要再说些什么——
忽地,巷口阴影里,踱出四条鬼鬼祟祟的身影,不怀好意的目光直直黏了过来。
为首者目光流里流气,黏在沈熹清丽却略显苍白的容颜上,嬉笑道:“哟,好个标致的小娘子!跟着这穷酸小猴儿有什么出息?不如随了哥哥们,保管你穿金戴银,吃香喝辣!”言语轻佻,不堪入耳。
鹿竹西闻言,眸中瞬间腾起怒火,霍然起身,挡在沈熹身前,厉声道:“休得放肆!”话音未落,他已扑将上去。少年虽有一腔孤勇,奈何身形单薄,双拳难敌八手,很快便落了下风,拳脚如雨点般落在他身上。混乱中,一泼皮无意间扯住了包裹沈熹下半身的衣衫下摆,用力一拽。
破旧的布料飘然滑落,露出了那空荡荡的裤管,以及其下触目惊心的残缺。
那泼皮如遭雷击,猛地倒退数步,脸上血色尽褪,指着沈熹,声音因惊骇而扭曲:“天爷!是……是个没腿的残废!秽物!”其余三人亦是魂飞魄散,仿佛见了什么极不祥之物,连滚带爬,踉跄遁去,唯恐沾染半分晦气。
喧嚣骤散,唯余朔风呜咽。沈熹死死咬住下唇,纤瘦的身躯抑制不住地颤抖,大颗的泪珠滚落,砸在冰冷的石板上,洇开深色的痕迹。鹿竹西不顾身上疼痛,踉跄着扑到她面前,冰凉粗糙的手指带着万般怜惜,轻柔地拂去她眼角不断涌出的泪。
他凝望着她盈满屈辱与不甘的双眼,声音低沉却异常坚定,带着穿透寒风的暖意:“莫听那些污言秽语。有我陪着你,没有关系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冬天会过去的。”
他眼中映着她含泪的面容,如同映着风雪中唯一不肯熄灭的微光。
李琥见鹿竹西眼神飘忽,似神游天外,不由得伸出大手在他眼前晃了晃,粗声道:“喂!竹西,你这是怎么了?跟丢了魂儿似的!”
“想起了一些旧事。”鹿竹西被他一晃,才猛地回神,稍作停顿,忧虑终是压过了其他,“李哥,你说七哥他们会有危险吗?”
李琥浓眉拧紧,抓了抓后脑勺叹道:“难说啊!那鬼地方确实邪乎!连咱们王总镖头跑了大半辈子江湖,都不知道月主之痕是怎么回事。”
“那……”鹿竹西心一横,眼中闪过决然,“我们去找他们!不能眼睁睁看着他们困在里面!”
“我们?”李琥闻言,侧过头,毫不客气地打量着鹿竹西单薄的身板,那眼神里满是怀疑,甚至带点无可奈何,“就凭你我?竹西,不是哥小瞧你,你那点三脚猫功夫,去了能做甚?怕是连自己都搭进去!”
“难道……难道就这般干等?什么也不做?”鹿竹西被他看得又急又愧,不甘地咬紧了唇瓣。
李琥看他这副模样,心头也沉重,只得重重一拍大腿,下了决断:“眼下没别的法子,只能先信武七他们命硬福大!明日一早,我押一趟重镖去京都永康府,那是天子脚下,消息灵通。到了那儿,我定想法子探听月主之痕的底细!”
鹿竹西沉默良久,最终只是垂下眼帘,喉结微动,低低应了一声:“嗯……明白了。”
那日,鹿竹西背着沈熹,在城郊踽踽而行时,幸遇一位慈眉善目的老婆婆。
老人家见二人形容狼狈,心生怜悯,慨然收留他们在自己的茅舍中暂歇一宿。
鹿竹西和沈熹每人一碗热腾腾的粟米粥下肚,驱散了寒意。
眼见天色尚明,鹿竹西思忖着沈熹归家心切,便对她说:“沈熹,你且在此安心歇息,我先去沈府探探路,也好让你家人有个准备来接你。”沈熹倚在铺着旧褥的土炕上,轻轻点头,眼中既有期待,也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忐忑。
鹿竹西依着沈熹的描述,寻至陵州城东,一座朱门高墙、石狮镇宅的府邸前。门楣上「沈府」两个鎏金大字在夕阳下熠熠生辉。他整了整因奔波而褶皱的衣襟,上前叩响了沉重的兽首门环。
开门的是个神情倨傲的门房,听鹿竹西道明来意,言说寻回了府上早年丢失的小姐沈熹,脸上满是狐疑。他上下打量着鹿竹西布衣素袍、风尘仆仆的模样,显然不信这穷小子能与自家小姐扯上关系。“你且等着!”门房丢下一句话,重重掩上门扉。
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约莫一炷香后,侧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个衣着华贵、珠翠环绕的妇人款步而出。她约莫三十许人,面容姣好,眉梢眼角却带着几分精明的刻薄。
“我是沈府的二夫人阿汐,你说,寻回了我们家熹儿?”阿汐的声音温婉动听,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目光却如探针般在鹿竹西身上扫视。
阿汐?鹿竹西心头一沉,沈熹之前说过,她是跟仆人阿汐走散才被虏去的,阿汐如今怎成了沈家二夫人?他压下翻涌的疑虑,谨慎地将如何遇到沈熹、她如今的情况一一说明,但隐去了沈熹如今双腿残缺的细节。
阿汐听罢,眼圈瞬间红了,拿帕子拭着眼角的泪花:“苍天有眼!可怜的孩子,总算找回来了!快,快带我去见她!这些年,老爷和我日日悬心,不知流了多少泪……”她表现得情真意切,立刻吩咐下人备轿,要亲自去接小姐回府。
鹿竹西心中疑窦丛生。阿汐的急切和热情,总透着一种说不出的虚假。但想到沈熹归家在即,或许是自己多心了?他犹豫片刻,终究还是在前引路,带着阿汐一行人回到了老婆婆的茅舍。
当阿汐的目光落到炕上那个蜷缩的身影时,瞳孔猛地一缩。沈熹憔悴的面容、包裹着下半身的粗布,都像针一样刺入她的眼底。那一瞬间,震惊以及藏不住的轻蔑,甚至一丝扭曲的快意,在她眼中飞快地交织掠过——快得几乎让人抓不住。但下一瞬,这一切就被汹涌而上的「心疼」彻底淹没了。
“我的儿啊!”她带着哭腔惊呼出声,声音拔高得有些尖利,整个人像一阵风似的扑到炕边,不由分说地将沈熹死死搂进怀里,力道大得像是要把人揉碎,“老天爷!你怎么……怎么把自己弄成这副样子了啊!”她的肩膀剧烈地抖动着,哽咽声听起来撕心裂肺,仿佛承受着天底下最大的痛苦。
沈熹的身体在她怀中僵硬着,眼神迷茫又带着惊惧,“阿汐,你怎么会……”
“好了好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阿汐抚摸着沈熹的头发,柔声道,“熹儿,这些年,发生了太多事。娘……阿汐姨有些体己话,想单独跟你说说,好吗?”她看向鹿竹西,笑容温婉却不容置疑,“小哥一路辛苦,且在外间稍候片刻,容我们娘俩说说贴心话。”
门扉在鹿竹西面前轻轻合上。屋内传来低低的交谈声,时而夹杂着阿汐压抑的啜泣和沈熹细弱的回应。鹿竹西在门外踱步,心绪不宁,总觉得那扇门隔开的,是他无法预料的、令人心慌的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门开了。阿汐眼圈红肿,抱着沈熹,拉着她的手出来,对鹿竹西道:“熹儿受了太多苦,心神俱疲,需要好好静养。今日天色已晚,让她在此再歇息一晚,我明日一早多派些体面的仆妇来接她回府,小哥你看可好?”她言辞恳切,安排周到。沈熹低着头,一言不发,脸色比之前更加苍白,眼神空洞得吓人。鹿竹西虽有疑虑,但看着沈熹疲惫的样子,只得应下。
这一夜,沈熹异常沉默。无论鹿竹西如何询问,她都只是摇头,眼神躲闪,最后只低低说了一句:“竹西,谢谢你……你,你先睡吧。”便背过身去,不再言语。
第二天清晨,当第一缕微光透进窗棂,鹿竹西醒来时,身边的炕上已空空如也。只有枕边放着一张折叠起来的粗糙草纸。一股寒意瞬间窜上他的脊背。他颤抖着手展开纸条,上面是沈熹歪歪扭扭、带着泪痕的字迹。
“竹西,别找我了。我不想回家了。这些时日,是我耽误了你。你本可早早归家的,却为了我流落陵州。”
“对不起,竹西,我要走了。”
“沈熹!”鹿竹西只觉得天旋地转,一颗心被狠狠攥紧撕扯。他发疯似的冲出茅屋,在附近的小路嘶喊着沈熹的名字,回应他的只有呼啸的寒风和空寂的回音。老婆婆也被惊动,连声叹息,却也毫无头绪。
一个可怕的念头攫住了他。鹿竹西用尽全身力气狂奔回陵州城,再次冲向那巍峨的沈府大门。他不再理会门房的阻拦,怒吼着要见沈熹,要见阿汐。
“出来!阿汐!你给我滚出来!”他红着眼大骂。
这一次,大门打开,走出来的依旧是阿汐。她已换上了一身更加华贵的锦袍,发髻高挽,珠光宝气,脸上再无昨日的悲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冷漠和毫不掩饰的讥讽。
“吵什么?”阿汐的声音冰冷,带着嘲弄,“那丫头不是留了字条给你吗?她不想回来,你看不懂字?”
“是你!一定是你跟她说了什么!”鹿竹西目眦欲裂,恨不得冲上去将她碎尸万段。
“呵,”阿汐轻蔑地笑了,那笑容如同淬毒的银针,“小乞丐,事到如今,告诉你也无妨。你以为她还是当年那个金尊玉贵的沈家大小姐?她娘,那个短命的大夫人,在她丢了之后,日日以泪洗面,没两年就思念成疾,一命呜呼了。”她故意加重了“思念成疾”四个字,眼中满是恶毒的快意。
“老爷伤心过度,是我一直陪在他身边,细心照料,嘘寒问暖。”阿汐的语调带着炫耀,“如今,我已是名正言顺的沈府二夫人,我的儿子才是沈家未来的主人!她沈熹现在回来算什么?一个没用的残废,只会提醒老爷失去发妻的痛苦,提醒所有人那段不堪的往事!她就是个累赘!”
她向前一步,凑近因愤怒和震惊而浑身发抖的鹿竹西,一字一句,如同最锋利的刀子,狠狠扎进他的心口:“累赘!懂吗?她是所有人的累赘!没人想看到她活着!包括她那个思念成疾的爹!她滚得远远的,对大家都好!她还算识相,自己走了,省得我动手!”
“你闭嘴!”鹿竹西的世界彻底崩塌了。所有的希望,所有的温暖,都在阿汐那恶毒的笑脸和诛心的话语中化为齑粉。他发出绝望的悲鸣,扑向阿汐,沈府的大门霎时紧闭,他如一头困兽,被隔在冰冷的门外。
“沈熹出了任何事,我要你偿命,阿汐,我不会放过你的!”他疯狂地敲门,不知疲倦地砸了无数下,无果后转身冲进了陵州城喧闹的大街小巷。
他失魂落魄,如同行尸走肉,漫无目的地狂奔、呼喊,在每一个角落寻找着那个熟悉的身影,泪水混杂着汗水模糊了视线,却只换来路人诧异的侧目。
陵州城的繁华喧嚣,此刻于他,不过是一片无边无际、吞噬光明的死寂荒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