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鸢自寒潭中捞起那件赤色披风。水珠顺着鹿纹滚落,洇开深浅不一的红。绣纹上的两只小鹿依偎交颈,丹鹿故作凛然,桃鹿纤柔温顺——像极了她总爱绷着张脸,那人却偏要凑近来逗弄的光景。
“呦呦交颈食苹时,幽谷光移双影叠。”
一袭桃裳的晚凝曾笑着为她系上披风带子,指尖掠过她耳畔。
“莫向深林分牡牝,白梅落处只君知。”
那时萧鸢垂眸看着相依的绣鹿:“为何赠这个给我?”
晚凝倏然绯红了脸,眸光流转似春溪:“偏不告诉你。”
她分明看见对方睫羽轻颤如蝶,却终是咽下了已到唇边的诘问。
冷风卷过枯枝,萧鸢猛将披风掷进荒草。锦缎委地时沾了尘泥,那只桃鹿蜷在污浊间,恍若受了天大的委屈。她转身欲走,心口却无端泛起细密疼痛,一步一剜,教人恼恨至极。
忽然忆起某个被蝉声浸透的午后。
“无相可相,罡风无量。梵顶剑横,诸法归寂。”晚凝摇头晃脑背诵经卷,搅了她的清梦。
“真用功啊。”
“我可不比你这样的奇才,自然要勤勉。”少女忽然凑近,梨涡盛着狡黠,“你说,诸位师兄里谁最好看?”
她当时心头骤紧,偏头避开那灼人的目光:“没有。你问这个作甚?”
晚凝若有所思地颔首:“没有便好。”
熏风拂过相触的衣袖,两道心跳在寂静里悄然合拍。
冰凉的湿意划过脸颊,萧鸢仰面见墨空悬着孤月。
原来不是雨。
她怔怔抚过满面泪痕,忽然低笑出声。
这眼泪来得荒唐,毕竟此刻站在这儿的,早不是萧鸢了。
推门而入,草屋内的生活气息颇浓。墙上挂着几件道袍和阴阳八卦图,角落里散落着一些男性衣物。衣柜门半开着,里头有些凌乱,仿佛刚被人匆忙翻检过。
“这里怎么像是男人住的地方?”舞七疑惑道,“难道是萧鸢的朋友?”
她的目光扫过屋内,最终落在床铺的位置。
它看起来有些突兀。床边的空地上,有一块区域显得格外干净,与周围积了薄灰的地面形成对比,而那块空地的大小,恰好与床架吻合。
“这床……是不是被挪动过?”舞七脱口而出。
“确实,之前应该是摆在这儿的。”尚知予指向那块异常干净的地面,“为何要特意移动?莫非是想遮掩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动手搬床。
床榻移开后,下方露出一块陈旧毛毯。舞七一把掀开,只见地板上呈现出一道四四方方的浅痕,俨然是一处隐蔽入口的痕迹——只是不知该如何启开。
“这不会是密道入口吧?”舞七喃喃道,“他为什么要在家里搞这个?”
“这么晚了,家里却没人,除了出差外,还有一种可能,不是吗?”
“什么?”
“就是他死了,已经回不来了。”
“你说这个草屋的主人是无头尸案的受害者?”
“不,除了他们外,其实还有一个人。”
舞七睁大眼睛,想到那些道服,“王修士?”
“倘若此处真是王修士的家,那便不难解释他为何要钻进那口鼎里了。”尚知予低声道,“鼎下有密道,或许正能直通他的家中。”
“可他却死在了里面?”
“对,中间定是出了什么差池。”
“那……我们要留在这儿吗?”舞七顿了顿。
尚知予侧过头,略带挑衅地瞥了她一眼:“为什么不呢?难道你怕了?”
“怕?我有什么好怕的?”舞七冷哼一声,别过脸去。
窗外月色朦胧,树影摇曳。
萧鸢凝视着那件披风,红影摇曳中,仿佛映出晚凝那夜既痛且惧的眼神,那不是面对死亡的恐惧,而是对陌生灵魂的惊悸。
记忆溯回至苒谷殒命的夜晚。
她们共同的好友,长青派的苒谷,本是无辜之人。却因误撞见萧鸢下手了结无相派弟子的场面,被她顺手清理。
“苒谷的死……可与你有关?”晚凝双眼通红,声音却异常冷静,目光如针,刺在萧鸢脸上。
萧鸢垂首不语,避开了那道能照见真相的视线。
晚凝从袖中取出一枚玉佩,上面明晃晃的「无相派萧鸢」格外刺眼,她掷在萧鸢身前。玉石磕碰青石,发出清冽一响,却没有砸在她身上,砸在地上,碎成两半。
“这是从她身上找到的。还有她身上的无相掌印……”晚凝的声音开始发颤,“告诉我,为什么?”
萧鸢暗自冷笑,晚凝将这证物带回,无异于为自己掩藏踪迹。
“她窥见了我的计划,本就该死。”
“你的计划……什么计划?”晚凝追问,眼底深处却掠过一丝此前从未有过的审视。
“我留她全尸,已是仁慈。”
“全尸?”晚凝踉跄半步,难以置信地凝视着眼前人,“前些日子的无头尸案……难道也是你?你……你究竟是谁?” 这一问,已不止是质问罪行,更是在质问她的神魂的真假。
萧鸢眸中戾气一闪,抬手便扼住了那截纤细的脖颈,将晚凝重重按在墙上,语气冰冷入骨:“与你何干?”
这才死了几个人?这才哪到哪?无相派欠她的债,她要他们百倍偿还。
晚凝因窒息而面色涨红,目光却死死锁住萧鸢眼中那抹陌生的疯狂,一滴泪顺着眼角滑落,砸在萧鸢的手腕上,滚烫。
萧鸢冷哼一声,骤然松手,任她跌坐在地。
“滚。别再让我看见你。”
晚凝抚着脖颈,最后看了萧鸢一眼,那目光复杂得惊人,掺杂着心痛、绝望,以及一丝决绝的清明。她转身踉跄离去,消失在浓稠的夜色里。
萧鸢最后瞥了眼被弃于地的披风,抬脚将那只粉鹿踏入泥泞。暖色顷刻被污浊吞没,毫无光亮。
夜深人静,舞七卧于床上,尚知予则席地而眠。
舞七辗转反侧,难以入眠。
萧鸢与王修士会是一伙的吗?若说无相派那桩无头尸案与萧鸢有关,那春兰路上发生的事,恐怕也逃不脱她的影子。
可……这是为什么?
白日里听尚知予与萧鸢对话,萧鸢不过是无相派一名弟子,为何竟用如此残忍手段杀害同门?而无相派为何不闻不问,甚至任由她一人独大、只手遮天?
再说,她来盛京春兰路押镖本属偶然,陈氏夫妇的死,难道也与她有关?她又是如何掌握行踪的?还有桂然……她生前曾在陈府为婢,在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舞七只觉得脑海中一团乱麻,千头万绪缠绕在一起,剪不断,理还乱。层层迷雾如实质般笼罩在眼前,让她喘不过气。
好了,这下她是彻底睡不着了。
她侧身躺着,目光无意识地落在地铺的尚知予身上。夜色中,他的轮廓显得有些模糊。
窗隙间漏进的风,时不时拂过他的身影。
“他不冷吗?”舞七不自觉地想。
这念头一起,竟像着了魔一般挥之不去。她神思恍惚间,已鬼使神差地撑起身,轻手轻脚地,朝他挪了过去。
她缓缓停在尚知予身侧,俯身凑近。在距离他的面庞仅有一掌之遥时,动作戛然而止。
失去了月光与烛火的映照,尚知予的眉宇显得格外沉静。那双平日里流转生辉的桃花眼此刻紧闭,在夜色笼罩下,他不过是个轮廓清俊的寻常男子。
这般年纪,竟已是长青派掌门?
未容她多想,尚知予紧闭的眼睫忽然微颤,缓缓睁开。睡意朦胧的怔忪只持续了一瞬,他便恢复了清明,面无表情地审视着两人过分贴近的姿势。“你在做什么?”语气里透着凉意。
舞七顿时窘迫难当,未经思忖的托辞脱口而出:“方才好像有只飞虫落在你脸上,我有些担心,就过来看看。”
“哦。”尚知予似是了然地点头,“那飞虫呢?哪去了?”
“你醒来时该是被惊走了吧,没事了没事了。”她干笑几声,急忙想要退开。
不料尚知予突然扣住她的手腕。月色下,他眉目间的寒意更重:“是么?可我好像看见那只飞虫了。”
“那……它在哪儿?”舞七挣不脱他的钳制,只得顺着话问。
“似乎停在你身上。”他的语气辨不出情绪,“你闭上眼睛,我来捉。”
“啊?这……”舞七悔得几乎要咬到舌头,却也只能依言闭眼。
尚知予凝视着她泛红的脸颊和略显慌乱的神情,内心却异样平静。
实则他仍心有余悸。
不知为何,他总觉得暗处还有一双眼睛正冷冷注视着自己,那感觉令他毛骨悚然。仿佛被蛰伏的猛虎盯上的猎物,对方势在必得,不屑一顾,却又病态地欣赏着猎物的垂死挣扎。
尽管不愿承认,他却清楚地意识到,自己已沦为某种存在的猎物。
啊……或许那并非「某人」,甚至不能算是严格意义上的「人」。
是错觉么?
还是……与五毒有关?
看来必须尽快返回长青派了。这份蛰伏在心底的不安,正如暗潮般与日俱增。
“好了,睁眼吧。”
就在舞七心头七上八下时,尚知予清冷的声音响起。
她依言睁眼,故作镇定地问:“你找到那只虫子了么?”
“找到了。”尚知予略作停顿,语带深意,“就在你身上。只是此刻,还取不出来。”
这话没头没尾,舞七正暗自困惑,却见尚知予已蹲下身去,正凝神查看着密道入口。她忙凑上前去。
“可有什么发现?”
月光幽幽洒落,照亮了密道口一处血色的月形凹痕。那形状……
舞七不自觉地抬手,轻轻碰了碰自己的脖颈。
尚知予默然起身。
舞七环视四周,低声道:“这密道……要如何打开?”
“或许……”尚知予声音沉静,“已经打不开了。”
“为何?”
“我们之前不是推测,这密道通往王修士藏身的那口鼎么?”
“正是。”
“而王修士藏身的密道,早已被我们毁去。”他顿了顿,“这两处出口本属同源;即便不是,方才萧鸢去而复返,恐怕也正是为了彻底毁掉这里。”
“等于是线索又断了?”
“……”尚知予沉默片刻,似在权衡,终是开口,“无相派弟子的连环无头尸案。数处案发现场,尸体颈部切口平滑,似是被极锋利且蕴含奇特劲力的武器或掌法瞬间切断,且现场几乎没有挣扎搏斗的痕迹,仿佛受害者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一击毙命。凶手可能是受害者熟悉的人,也就是说无相派内部作案。”
“对。”舞七点头。
“接着是桂然之死。女弟子桂然的尸体,其肩胛筋肉全碎,掌法阴柔诡异,能震碎筋骨却不易扩散,特征极似「无相掌法」,但无相掌法乃无相派绝学,为何会用来杀一个长青派弟子?而且桂然尸体只有肩部一掌,头颅并未丢失,这与无相派无头案件模式不同,但也极有可能是无相派弟子所为。”
“将这两个案子关联在一起有两个人,一个是萧鸢,另一个是晚凝,这两人一个与无头尸案有关联,另一个是受害者。”
“这是山上的两起案子,而山下春兰路就更诡异了,死去的前七位月主和王修士明显有关联,但这里奇怪的是陈氏夫妇为什么会被杀,陈氏夫妇的死似乎与月主之痕没什么关系,但是也巧妙的无头。唯一能与前面的案子有关系的就是桂然曾在陈府作婢,好像前前后后所有的案子都或多或少跟萧鸢有关系。”
“萧鸢,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会这么做吗?”
“她啊……”尚知予眸光微漾,似望见了岁月深处的浮光掠影,“虽说相识得早,可我从未真正读懂过她。”
若要描摹萧鸢,那便是无相派最精粹的写照——沉默如古井寒潭,冷冽似深冬霜雪,将所有心神都献予了武道。
记忆最深的,是师父曾领着那个冰雪雕成的小姑娘到他跟前,半是玩笑半是试探:“知予,这是你萧师妹。你小时候不是总说,要保护好这个妹妹吗?如若为师为你俩定下娃娃亲,你可愿意?”
尚知予闻言一怔,心中掠过一丝茫然,他儿时何曾说过要保护她?为何丁点印象也无?他旋即浅笑,言辞温润却疏离:“师父说笑了。童言稚语如何当得真?何况缘分如水,强求反易干涸,何不顺其自然?”他目光掠过那双过早凝霜的眸子,心中清明。
“确实不妥。”年幼的萧鸢抬眸,声线平直无波,“我无意于此。”
她身侧不知何时已静立一道挺拔身影——无相派长老萧怀义,眉眼沉静如渊。他并未多言,只将手轻按在女儿肩头,无声却已昭示一切。
师父抚掌朗笑,从容地将此事揭过:“也是,是师父心急了。你们年纪尚小,来日方长。”
“尚知予?”舞七的询问将他从往事中唤醒,“你怎么忽然出神了?”
他收回遥望的目光,眼底泛起一丝欣赏与惋惜交织的涟漪。
“萧鸢确实是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性子清冷孤高,如雪岭寒梅,几乎不屑倚仗暗器之巧。她出剑时光华夺目,已是无人能及。”他语气平和,最后才似不经意地补充道,“何况,她本是萧怀义长老的独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