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望回家的时候,正逢暴雨。她踩着暴雨的尾巴跑过院子,把行李箱一甩,也不顾潮湿的外套,径直躺倒在沙发上。猛然又想起院子里的月季盆栽要收进屋内,于是又打着伞跑出去。
外婆几年前去世,把这间乡郊的房子留给了舒望。舒望小时候每逢寒暑假,都会和外婆同住一段时间。舒望的父母在她少年时分开,后来父亲又因意外离世。母亲在舒望成年后,自认不必再背负监护的责任和义务,就远赴他乡寻求新生活。
舒望的父亲早年经商,家底殷实。母亲与父亲经人介绍认识,最初的甜蜜过后是父亲的出轨和婆婆的指责为难。母亲最终选择与父亲分开,获得了女儿的抚养权。
“小望,我很爱你,可是每当我看着你时,我总是想起你的父亲。市区的房子我会过户给你,这张卡里的钱也足够支付你的学费和生活费。我自认为作为一个母亲,已经做得很好了,现在,我要去开启属于我的人生了。我依然是你的母亲,如果哪一天你遇到什么解决不了的困难,你可以联系我。”
舒望不是没怪过母亲。她把自己的大学志愿填在了外省,开学时每个舍友都有父母家人陪着报道,唯独她独自一人带着两个大行李箱磕磕绊绊走进宿舍。后来,她开始慢慢理解母职的负担,减少对母亲的期待和责怪。作为女性,她理解母亲的行为;而作为女儿,她又渴望可以获得和同龄人一般的、来自母亲的关怀。理解和接受,总归是两回事。
小镇人情浓厚,家家户户多少都有着或近或远的亲缘关系。外婆的邻居是她旧年远房表兄弟,舒望从小就管他叫二爷。外婆去世时,母亲回家奔丧,对外婆把房产留给舒望没有任何异议。
在邻居二爷二婶和表姐的帮助下,舒望稍微翻新了房子,保留了内部的大多数陈设。
“惊蛰!”表姐郝松婵隔着院子的一道墙喊舒望。
老房子哪有什么隔音,暴雨又停歇,舒望在院子里听得明明白白。
“哎,姐,我在家呢。”
“快来吃饭!”
乡镇的人情与亲缘密不可分。舒望在小镇长大,多受邻亲照拂。这几年,住在小镇里的当地人越来越少,青年人一批一批走出去,年老者跟着子女到市区养老。因为工作相对自由,再加上想念小镇生活的安逸温和,舒望得空时就住进外婆的房子,过过与田野相亲的日子。
舒望从行李里取了伴手礼,就往隔壁走:“来了!”
“我爸妈跟着旅行团去泰国玩了,”郝松婵看见舒望把巧克力放在茶几上,“西班牙好玩吗?”
“还可以,我本来就是去参加婚礼,所以就在当地简单逛了逛。”舒望偷偷捏了桌上的一只白灼虾送进嘴里。
郝松婵轻拍她的手:“先去洗手!”
“是是是,听我们郝老师的。”
郝松婵年长舒望几岁,一毕业就考了教师编,在镇上一所初中当英语老师。
舒望提议:“姐,要么等你放暑假了,跟我一起去找个地方度假。”
郝松婵说:“我也想啊,不一定有时间啊,不知道暑假是不是又要给新教师培训。”
郝松婵有一搭没一搭地说些琐碎话题:“你说我当年多么雄心壮志,还说要去支教,现在天天被班里这群小崽子气死,连个三单都学不好。”
“至少你有寒暑假。你看看我,工作来了,就得满中国地跑,”舒望自嘲,“当乙方当得跟个孙子一样。”
“行了,说白了,都是围城。”
“都是围城。”
舒望放下筷子,看看郝松婵,犹豫了一下:“姐,”
郝松婵直快爽利,最看不得舒望有时吞吞吐吐的性子,一颗花生从她手中丢出飞向舒望:“你这个磨蹭的性子什么时候能改改。我是你姐,怎么在我跟前还犹犹豫豫的,快说。”
舒望把话一倒,末了概括到:“挺可笑的。”
“我没啥好评论的,”郝松婵耸耸肩,“你自己脑子拎得清就行。”
舒望自嘲:“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就当我这次是为从前付的学费。”
“行,”郝松婵隔空点点舒望,“有件事我倒是想和你商量一下。我琢磨着我们镇这几年旅游业发展得也不差,我家隔壁那房子现在也不住人,要么干脆改装成民宿,租出去。我妈就是个退休了也闲不住的性子,正好可以帮忙民宿经营。”
“我没意见,你要想做,就去做好了。你又不是什么有了主意我劝你不干你就不干的人。不过,你要是差钱,我借你。当然,我手里闲钱就一点点,多了不行哈。”
郝松婵挑挑眉:“亲妹。”
姐妹俩舒舒服服吃完一顿饭,舒望洗完碗,就喊着“我要倒时差”回自己家睡觉去了。
事实却是舒望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都是旧人影像。
当年的爱是真,后来的恨也是真。舒望自诩不是一个能够轻松带过往昔的人。她选择了距离法国不过直飞一小时就可以到达的国度,却从来没有去过法国。和他有关的一切,都被锁进了记忆柜子。深更半夜哭着醒来的日子,已经离舒望很远了。
她伸手拿过床头柜上的手机,尚未解锁的界面显示来自WhatsApp的一条信息。解锁之后,舒望看着占据三分之一屏幕的法语字母,冷笑了一下。这下是连翻译都不用了——谁爱看谁看去吧!
舒望心烦意乱地按下关机键,舒展身体,卷过薄被。
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