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望拎着一大袋伴手礼走进排练室的时候,休息的同事们纷纷围上来。
“舒望姐!”组里最年轻的演员钟恺最先看到了舒望,“带了什么好东西给我们?”
“一些零食,给大家分一分。”舒望把礼袋往桌上一放。
导演齐敬瞥见舒望回来,毫不客气把她揪去上工了。
舒望打开笔电,唉声叹气:“牛马就是牛马。连口热茶都喝不上,就要开工了。”
“别贫嘴了,”齐敬拉着一旁的制作人筱斐加入讨论,“我们看一下第二幕的台词,排练的时候,觉得这里还需要再做些调整。”
舒望念人文社科出身,现在的职业也算是半对口。她虽然天天嘴边挂着“苦命乙方”,但是也不厌恶现在的这一份工作。最初的热情褪去之后,现在就凭打到卡里的工资撑着。
这是她和齐敬、筱斐合作的第三部剧。齐敬严苛但是才华横溢,舒望对他又爱又恨。同时《归期》剧组关系很是不错,没有什么勾心斗角职场欺凌,这也是舒望能够和齐敬、筱斐多次合作的原因。齐敬宣布了下周在苏市合成的日子,剩下的嘛,该排练的排练,该改剧本的改剧本。
午休的时候,筱斐提起来:“我记得小望是在苏市念的大学来着?”
舒望点点头:“嗯,在那儿待了四年。”
钟恺捧着盒饭插话:“那下周就麻烦舒望姐带我们去玩啦!”
同组演员林沁仰天长叹:“年轻人体力就是好啊,还能想着玩,合成都快要累死了。”
舒望对着他们笑笑:“看到时候的安排啦。如果大家晚上有空的话,我带你们去吃好吃的汤面。”
在一定程度上,舒望是一个很能自洽的人。她从不否认过去,甚至有时怀念当年的自己——再不会有那样好的时光,她再不会这样全心全意地拥抱另一个人。当年的同窗好友多是苏市本地人,也大都知道舒望的往事。舒望和旧人的情分结束了,但是和好友的情谊依然延续着。出差到了苏市,总能约到几位朋友出来相聚。多年的友情在那儿,朋友们也免不了提上一两句旧人,回忆一下往日时光,舒望也不排斥,听着,笑一笑,打个哈哈,就过了。
同寝好友陶之是唯一知道舒望和旧人始末的人。聚会结束后,陶之偷偷问过舒望,是不是介意朋友们提起他,毕竟当年两人分手的实情没有几人知晓。其他人眼里,舒望和旧人一对璧人因为毕业而分开,稀松平常但又着实惋惜。
舒望沉默了一会,才说,陶之,我中二期的时候看郭敬明,他说,时间是最伟大的治愈者;后来读木心,他说,时间不是药,药在时间里。我觉得他俩说得都对。这都几年了,更何况时间在美化我的记忆。过去的人,过去的事,现在再计较又有什么意思呢。又或者说,我必须接受以往发生的一切。我必须也只能活在当下。
陶之抱住她,说,惊蛰,我知道了,我们现在都要好好的。
忙起来的时候,晚上下班都是常态。更何况舒望为了参加Carolina婚礼,硬生生让齐敬放了她几天假。这天离开排练室的时候,已近晚上九点。舒望不想开夜车回乡下,就住在市区。春夏之交,天气说变就变,雷阵雨也不罕见。倒霉的是,舒望今天出门忘了带伞。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见了旧人的缘故,舒望在雨中跑向露天停车场的时候想,那么多创作者写大雨邂逅借伞还伞的桥段,从古至今,这种拙劣的手段总会有人上当,可见人类为了让自己少吃些淋雨的苦会暂时降智到什么程度。然后又在心里自嘲,舒望,你也是这样。
舒望大一入学时,正值学校住宿楼扩建。不知道校方是出于什么考量,最后下达给学生的决定是大一学生暂时男女混住。一整栋楼,左侧给女生,右侧给男生。毕竟是刚入学,看什么都新鲜,舒望花了很多时间探索学校,尤其是图书馆。苏市的秋日夜晚,突降大雨,舒望想她和室友也都不熟,不好意思麻烦室友在雨天去接她,就咬咬牙,打算从图书馆跑回宿舍楼。不过是淋一次雨,回到寝室洗个热水澡就好了。
她就是在这样的场景下遇见了应见云。彼时他也是孤身一人,打算回宿舍。他瞧见舒望正打算往雨里冲,叫住她,问她去哪里,如果是回宿舍楼的话,他可以把伞借她。舒望看看眼前的暴雨,脑子短路地说,我是要回宿舍的。于是两人分享了同一把伞。
多么普通又多么戏剧的开端。
后来有次舒望想起来,就逼问应见云,你是不是那时心里就有什么想法了。
应见云作答,那倒没有,我只是纯粹不忍心看一个路人淋雨罢了。
真的吗,舒望追问。
应见云举手做投降状,好吧,我承认,是的。
舒望坐进车里后,没有第一时间发动车子,而是静静坐着。街灯辐射下的雨丝格外美丽,像一场腊月里的大雪。舒望坐在暗色里,看了一会儿雨,心想自己是不是和很多成了家的人一样,开车回家后,不会即时上楼,总是要在停车场坐一会儿。
黑暗将感官放大,手机铃声是打破静寂的窗口。这个点能找舒望的,除了工作伙伴,大概率是一众好友之一——亲密的朋友和家人才会不顾及时间和地点彼此联系。舒望草草瞥了眼手机,凭借肌肉记忆滑动了接听键。
“喂,您好。”
另一端没有说话。
舒望把手机从耳边拿开,看了眼屏幕。唔,不是熟悉的号码。
“您好,请问您是?”
“惊蛰。”熟悉的声音,熟悉的称呼,却仿佛是从天边外传来。
舒望轻叹了一口气。如果是前几年的她,一定毫不犹豫地挂掉。也许现在是真的放下了,舒望想,她应该像对待每一个陌生人或者过往的同学一样,对待这位旧人。
“惊蛰,”他说。
“还是叫我舒望吧,”舒望打断他,想打开车里的灯,但又作罢,“听闻你这几年在法国,过得还好吗?”
“我过得还好,你怎么样?”
“我过得很好。”
两边都沉寂了几秒。舒望想,原来你过得还好啊,那现在找我又做什么呢。平静的日子非要掀起些波澜吗。
她轻叹一声:“既然我们都过不差,那就让生活继续吧。上次在医院,我已经表达得很清楚了,我不会换掉我的手机号码——我有很多手机软件和身份信息都和这个号码绑定,换掉实在是太麻烦了——但是我也希望你和你的朋友,不要再通过这个号码联系我。”
不等对方开口,舒望继续说到:“你的朋友那边,烦请你替我回复,我接受他的道歉。我不知是他恶作剧心态、又或是你的默许操纵,至少我不会让类似的事件发生第二次了。而你,应见云,我记得你是个做事利落从不拖泥带水的人,都这么多年没联系了,又何必在此刻上演久别难忘的旧戏码。这样挺没意思的。”
“你知道的,当年就算没有那件事,我们也是会分开的,”舒望顿了顿,“我后来想想,其实我们这样也挺好的,现在留在彼此记忆里的大都是那几年最美好的经历,真的挺好的。”
“希望你早日康复,应见云。”
舒望说完毫不喘气地说完一大段,靠在椅背上,静静等着对方回应。
“医院的事,还有以前,对不起。祝你一切顺利。”话音落下后是久久的沉默。
舒望直视窗外的雨幕,说:“没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的,当年不过是我们站在对各自最有利的角度看事情罢了。都过去了。也祝你一切顺利。”
舒望听了几秒彼此的呼吸声,主动结束了通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