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裳坊门前络绎不绝,楚翎跟在镇南侯身后,徐掌柜引着他们上了二楼。
雅间安静,桌上沏好了新茶,窗边一溜排开十数匹锦缎,花花绿绿的,直教人挑得眼花。
“这些是如今最时兴的料子,公子您看,这是江南的软烟罗,看着素净,日光下能透出三色霞光呢……这匹是蜀中刚到的云锦,是用金线捻了孔雀羽织进布里的,京城最流行……”
楚翎望着后者,料子上的花纹像极了孔雀尾羽上的眼斑,流光溢彩。
“太艳了。”镇南侯出声否定,指向软烟罗,“这个衬你。”
楚翎挑眉:“侯爷是觉得,我压不住艳色?”
“本侯是怕你穿了这身出去,满大街的眼珠子都得钉在你身上,挪不动道。”
“那正好,也让侯爷您尝尝,心里惦记是个什么滋味。”
“你这小狐狸精。”
镇南侯又对掌柜道:“把那件白的也包起来,配着穿。”
徐掌柜会意的躬身退下,不多时,他带着几个伙计捧来几个精致的匣子。
“侯爷之前吩咐给楚公子裁的衣裳都赶制好了。”他打开最上面的匣子,“按您说的,用的都是顶好的冰蚕丝料子。”
楚翎探头一看,顿时愣住了。
那料子薄得近乎透明,隔着布料甚至能看清下面掌柜的掌纹。
“侯爷……这衣裳,是不是太薄了些?”
“薄才衬你。”
镇南侯的嗓音沉了几分:“去,挑一件换上。”
屏风后,断断续续传来衣料的摩擦声,细细簌簌的,像有只小爪子在心里挠着,茶杯里的碧螺春早已凉透,镇南侯浑然不觉。
他想起去年在郊外,有只红狐狸小心翼翼踩枯叶,动静也是这样轻,惹人遐想。
过了一会儿,楚翎的声音闷闷响起:“……侯爷,系不上。”
“哪儿系不上?”
“腰后的带子,够不着。”
“让本侯瞧瞧。”
镇南侯绕过屏风,在看清楚翎身上的衣裳时,大脑瞬间空白。
里面那件纯白色的亵衣,堪堪能笼住身上几处要点,与凝脂般白皙的皮肤融为一色,一时间叫人恍惚——究竟是衣裳裹着这玉似的人,还是根本就没穿什么,只虚虚掩了层薄纱?
最要命的是腰间那根细带,松松地挽了个结,要掉不掉,让人既想护住摇摇欲坠的矜持,又忍不住想吹口气,看它彻底散开时,还会惊起怎样动人的春色。
“是不太合身。”镇南侯喉结滚动一下,勾住细带,绕了一圈,“得再紧些才好。”
“您别……还在外头呢。”
这句提醒非但没让镇南侯收敛,反而勾起了他心头那股邪火。
红狐狸最后被他射中,亲手系上金铃铛,当时那小东西也是这样,水漉漉的眼睛里满是抗拒,却又不敢真的挣扎。
“嗯,所以呢?”
“……徐掌柜还在。”
“本侯让人清了场,这里只有你我二人。”
话音将落,镇南侯俯身,欲攫取他唇上的薄红。楚翎却偏头一让,吻堪堪擦过发丝,落在空处。
“翎儿这是何意?”镇南侯不悦。
他盯着楚翎颈侧跳动的青筋,真想用牙尖磨一磨那处,咬出血来,看看这张清冷的脸会不会因疼而变色。
“侯爷,您急什么?”
楚翎抬手抵在侯爷的胸口,力道说是推拒,倒更像是撩拨:“铺子里人多口杂,若传扬出去,我可没脸见人了,到时候,我就只有一条白绫上吊死掉了。”
这话像一簇火,烧得镇南侯喉头发紧。
他盯着楚翎身上随着呼吸起伏的纱衣,方才还觉得料子太薄,此刻却嫌它不够透,遮住了太多想看的风景。
他只好暂且作罢:“那今夜本侯就等着,看你这只狐狸能有多骚。”
楚翎浅浅笑道:“定不让侯爷失望。”
过了一会儿,严风上来和他说事,楚翎主动离开。
下了楼,他走到柜台,要了近日的账本翻看。
徐掌柜悄悄观察他,这人已经换回来时穿的长衫,浑身上下收拾得一丝不苟,只是领口处有几道不自然的褶皱,像被人粗暴的揉捏过一样。
他想起京城的传言,说镇南侯为护他周全,不顾危险伤着自个儿;说他是蛊惑人心的男狐狸精,连宫里那位都当庭斥责侯爷“色令智昏”,还有……
“徐掌柜。”清冷的声音响起,徐掌柜一惊,差点打翻算盘。
他连忙问是何事?
就见楚翎将账本甩到他面前:“八月十六那日,库房少了两匹妆花缎。”
徐掌柜后背顿时沁出一层冷汗。
“是、是送去浆洗了。”他结结巴巴道。
“是么。”楚翎合上账册,“不如我请侯爷派人来查查?”
徐掌柜面如土色,膝盖一软险些跪下去,他偷瞄着楼梯方向,生怕镇南侯突然出现。
京城谁人不知,镇南侯府规矩极严苛,去年有个偷盗玉器的仆役,被生生剁了双手扔在街上。若让侯爷知道他把料子送给相好儿的姐儿,怕是连命都会丢在这儿。
“公子开恩!小人知错了!小人愿将私藏的点翠头面献上,求公子高抬贵手……”
“你以为,我在意那点东西?”
徐掌柜茫然,楚翎不慌不忙,在账本某处轻轻一点,他顺着看去,登时瘫坐在地。
他终于明白,这人要的不是财,而是要永远留住他的把柄,就像账本上擦不掉的墨印。
·
镇南侯临时要进宫一趟,便让车夫先送楚翎回府。
“在府里等着,本侯去去就回。”
“好。”
镇南侯临上马前又回头,意味深长地补充:“对了,床柜里本侯备了些香膏,你挑挑喜欢哪个味道,回头让人照着多置办些。”
“我记下了。”楚翎应道,模样像是羞怯,又像是期待。
镇南侯满意极了。
此时正是最热闹的时辰,罗裳坊门前人群三三两两地聚着,不约而同的都往这边瞟。
“啧啧,瞧那狐媚的样子,比熙春楼的秋先生还勾人。”对面胭脂铺的伙计道。
卖绢花的老妇人撇嘴:“再金贵也是个玩意儿,连正经姨娘的名分都挣不上。”
茶摊边,几个秀才攥着《论语》指指点点,最年长那个骂着“有辱斯文!男子以色侍人,与娼倌何异?”可一双眼睛死死黏在楚翎身上,连同伴喊他都没察觉。
楚翎恍若未闻。
目送镇南侯策马离去,他踩着脚凳登上马车,帘幕落下,他长舒一口气。
三十日孝期,不过是一场自欺欺人的缓刑,镇南侯这些天的按兵不动,无非是在等一个名正言顺的机会。
而今晚,就是刑满之时。
马车转过街角,从窗子飘进来一缕香,香气甜丝丝的,混着桂花蜜的清甜和糯米的醇香。
他掀开帘子,街边支着个小摊,蒸笼里冒着腾腾白气,排队的百姓都快站到路中间去了。摊主是个头发花白的老丈,娴熟的给油纸包打结。
“停车。”楚翎道。
车夫连忙勒住马:“公子要买什么?小的去就是。”
楚翎已经猫腰探出来:“不必,我自己去。”
他排在队伍末尾,数了数,前面约莫有七八个人。
如今虽入早秋,但夏末热浪的余威仍在,蒸得人头晕,楚翎的后襟发汗,衣裳贴着皮肤,像糊了层薄薄的浆糊。
排到第三个时,前面的大娘回头打量他:“小公子也爱吃这个?我家那口子就馋这个,隔三差五就要来买。”
楚翎点头,并未多言。
终于轮到他时,老丈笑呵呵地问:“小哥儿看着面生,第一次来吧?我这儿的桂花糯米糕不敢说别的,在这条街上是最好吃的,你要几块?这边刚出锅的最香。”
楚翎指着淋蜂蜜最多的、看起来最诱人的一块:“这个……”
话说到一半,他突然哽住。
自己的钱平日都由红棠收着,今日没带她出来,他现在身上连半个铜板都没有。
“还是算了……”他有些窘迫,准备要走。
“我替他付了。”
一道温润的嗓音在身后响起,楚翎心一沉,缓缓转身。
“大少爷?”
楚翎刚开口,就被热气腾腾的油纸包塞了满手。
萧泊槐替他接过糕点:“楚公子很会挑,这小摊的桂花糯米糕,味道比府里的厨子做得还地道。”
糕点上的蜜汁顺着糕边往下淌,晶莹剔透。
“多谢大少爷。”
“举手之劳,不必客气。”
萧泊槐注视着楚翎,目光清明坦荡,不带半分狎昵。
“你今日倒是很不一样。”他说。
他本就清瘦,素色衣裳虽看起来简朴,但掩不住他骨子里透出的清冷。
楚翎道:“不过是换了身衣裳而已,没什么大不同。”
“是么?”萧泊槐唇角挂笑,总让人觉得笑意里藏着算计。
不过对楚翎而言,这种明码标价的计算,比虚情假意的关怀来得真实。
车夫朝他们的方向望来。
“自然。”楚翎后退一步,“我还有事,恕不奉陪了。”
“慢着。”萧泊槐叫住他,“我的马车坏了,楚公子可否载我一程?”
楚翎顺着他指的方向,确实在街角停了辆马车,车夫坐在前面,悠闲的叼着狗尾巴草逗路过的狗。
“对了,我刚得了些上好的茶叶,分你尝尝。”萧泊槐补充道。
楚翎扬了扬唇,意味深长:“好啊,正好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