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姨娘的丧事办得极潦草。
一顶薄棺,几卷草席,连哭声都稀稀落落的,府里上下噤若寒蝉,连素日最爱嚼舌根的婆子们都闭紧了嘴。
楚翎站在回廊下,远远望着那口棺木被两个小厮悄无声息地抬出角门。
“看什么呢?”
楚翎回头,萧青樾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
“没什么,只是觉得人死如灯灭,倒比活着时清净。”
“清净?”萧青樾反问,“这府里,哪来的清净?”
楚翎没有接话。
风又起了,卷着树叶掠过两人脚边。
萧青樾从袖子里摸出个东西,递到楚翎眼前——是个彩漆的竹蜻蜓。
“送你的。”
见他不收,萧青樾不由分说的直接塞他手里,“快拿着。”
楚翎下意识握住。
做工不算精细,翅膀上用红漆描着花纹,竹片打磨得倒光滑,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迟迟没有下一步动作。
“小娘是想把它看穿成个洞?”萧青樾打趣他,“还是说,你不会玩?”
楚翎剜他一眼:“我当然会。”
说着,他弹了弹竹片,随即将竹蜻蜓竖着抵在唇边,像吹笛子般一吹。
竹蜻蜓自然毫无反应。
两人双双一愣,萧青樾先反应过来,噗嗤笑出声:“你在干嘛?给它念咒呢?”
“……”楚翎脸颊微烫,那双向来平静如水的眸子闪过一丝恼意。
他索性将竹蜻蜓倒过来,捏着竹柄像写字似的在空中虚划几下,像三岁幼童的涂鸦。
萧青樾抱臂望着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揶揄道:“哦,新玩法,本少爷倒是头回见,有趣。”
楚翎的耳根不知不觉烧了起来,绯色一直蔓延到被衣领半遮的锁骨边。
他不信邪地又试了一次。
“嘿,这次换成扇子了?”萧青樾歪在栏杆上,看他把竹蜻蜓当扇子摇来摇去。
楚翎不搭理他,又把竹蜻蜓立在掌中,竹片颤巍巍的晃了两下,“啪嗒”一声掉在地上。
萧青樾乐得肩膀直抖:“小娘这是要改行当杂耍艺人?要不要我让人搭个戏台子,肯定比天桥底下唱大戏的还精彩……”
楚翎抓起竹蜻蜓就往他身上砸。
萧青樾手忙脚乱一通赶紧接住,再装模作样的“哎呦”一声。
“这又是什么玩法?当暗器使啊?不过准头差了些,要不要本少爷教你?”
“不需要!”楚翎冷脸转身就走。
“哎!”萧青樾三两步追上去,“别走啊!你叫句好听的,我就教你,包教包会,怎么样?”
楚翎脚步不停。
“啧,这么倔呢。”
萧青樾绕到他前面,倒退着走:“喊声四哥听听?”
“让开。”
“那……樾哥哥?”
楚翎停下脚步,火红的落日映得他眸中像有火光跳动:“你恶不恶心。”
萧青樾笑得见牙不见眼:“怎么,不够亲热?那叫樾郎总该满意了吧?”
“我看你是又皮痒了。”楚翎拳头捏得咔咔响。
“哈,小娘又要打人啦!”
萧青樾嘴上叫得欢,特意把肩膀往楚翎跟前送:“往这儿打,打重点儿,不然不长记性。”
话音未落——
砰!一记重击结结实实砸在他肩膀上。
“嘶……”萧青樾倒抽一口凉气,揉着生疼的肩膀直跳脚,“你还真下死手啊!”
“治治你的贱骨头。”楚翎甩手,大步一迈,干脆绕过他。
“别别别!”
一看人真要走,萧青樾也顾不上疼了,赶紧追上去:“我教,我好好教还不行吗?”说着,他拿起竹蜻蜓,难得正经的示范起来。
“看好了。”他握住楚翎的手,楚翎一怔。
这人的指腹有一层薄茧,有点糙,在他腕间按了一下:“感觉没?劲得从这儿发出去,才能飞得又稳又远。”
说罢,他带着楚翎的腕轻轻一转,一送,竹蜻蜓便“嗖”地飞了出去,像只灵巧的燕子。
楚翎的瞳孔微微放大,不敢相信这小小的玩意儿居然能飞这么远。
竹蜻蜓越飞越高,最后落在远处的树上,还惊起几只栖息的麻雀。
楚翎低下头,望着两人交叠的手,萧青樾的体温透过相贴的肌肤传过来,竟比夏末的晚风还要烫人。
“怎么样,再来一次?”萧青樾变戏法一样又拿出一只。
这只和刚才那个不太一样,竹片上面刻着几道划痕,像是个有些年头的旧物。
楚翎盯着竹蜻蜓看了很久很久,半晌:“嗯。”
萧青樾:“就这?”
“爱教不教。”楚翎作势又要转身。
“得得得,不喊就不喊,我们小娘一字千金,金贵的很呢,我岂有不答应的道理?”
萧青樾拽住他袖子,笑嘻嘻地凑近:“毕竟……谁叫我这么中意你呢。”
“闭嘴。”
天空渐沉,两个身影一前一后站在花园里,一个教得认真,一个学得专注。
竹蜻蜓在晚霞中划出金与红交错的曲线,和偶尔传来的、被晚风揉碎的笑声。
·
府里一下少了两个姨娘,下人们照例洒扫庭院,却都心照不宣地刻意绕开两处院子,偶尔有人经过,也是快步离开。
卫姨娘生前精心打理的花圃已经荒芜,几株名贵的花被疯长的野草淹没,只有石榴树,依旧开得没心没肺,灼灼其华,鲜艳得刺眼。
这日在漪兰院,侯夫人提起了要给侯爷再纳妾室的事。
众人沉默,侯夫人对这反应很满意。
她又对沈姨娘和苏姨娘道:“你们二人进府也有些日子了,肚子至今没个动静,可要多多上心,加把劲才是。”
沈姨娘用绢帕掸了掸衣袖,低应一声,苏姨娘也细声细气的附和一句。
其实府里人都心知肚明,镇南侯的身子早就不中用了。
自去年一场大病后,他的脾气愈发阴晴不定,书房里终日弥漫着鹿血酒的腥气,从三日一壶变成了一日三壶,床笫间的花样也越来越骇人,那些深更半夜从主院传来的、不清不楚的动静,早成了下人们私下里窃窃私语的谈资。
老嬷嬷们私下议论,说侯爷这些年用的虎狼之药,早把身子掏空了。
可这话谁敢说?连府医都只敢开些温补的方子,战战兢兢地说“静养为宜”。
马车轻晃着,楚翎闭着眼假寐。
他想起萧青樾那日说的话:“老头子现在就像个快饿死的人,看见块肉就想扑上去啃,可惜啊,牙早就掉光了。”
他不置可否。
马车的正位上,镇南侯毫不避讳地盯着他,浑浊的目光一寸寸爬过他的脸颊、脖颈,最后停在他半敞的衣襟上,欣赏那圈被颈铃勒出的深色红痕。
“累不累?”枯树皮般的手沿着楚翎的腿慢慢上摸。
楚翎睁开眼。
不知为何,他幻视昨日萧青樾翻窗进来时,也是这般按着他的腿,掌心滚烫,几乎要将衣裳都焐热。
他回回神,此刻搭在他腿上的这只冰凉如蛇,甚至带着腐朽的味道。
“不累。”他说。
镇南侯又捏了捏:“对了,听说昨日惟槿又去找你了?”
“是,三少爷来同我商量铺子的事。”
“哦?他倒常往你那儿跑。”
楚翎唇角上扬:“侯爷这话……听着怎么有点酸?”
听着他得意的口吻,镇南侯咬牙切齿,在他腿上重重打上一巴掌:“你个小没良心的,知道还次次都见他?”
楚翎忍住:“侯爷和自己儿子吃醋,传出去,整个京城的人都要笑话您呢。”
“让他们笑去,谁不知道本侯最疼的就是你。”
楚翎哼道:“疼我?上回那戒尺打得我后背青了三天。”
“那不是气你总和老三混在一处?”
镇南侯趁机将他拉过来,按在自己腿上,揉着他大腿上紧致的肉。
楚翎身子微僵,却没挣扎:“三少爷说,罗裳坊近来收益不错,想问问您的意思,是否要再开一家分号,但您前几日忙于朝政,他便先来问我。”
“老三倒是会挑时候。”
“三少爷性子急,侯爷是知道的。”
“他什么德行,我当老子的自然清楚。”
他玩着楚翎垂在胸前的发丝,突然用力一拽:“不过你也该知晓分寸。”
“……是。”
马车徐徐往前走着,直到外面严风敲了下门,说罗裳坊到了。
镇南侯掐住楚翎的脖颈,眼睛里燃烧的欲/火比往日更甚:“还记得你答应过本侯什么吗?”
楚翎勾起唇角:“当然。”
一个月前,他以父母新丧为由,不愿与他合欢,如今三十日已满,再没有推脱的理由。
镇南侯的拇指碾过他的唇瓣,将淡色揉得艳红:“今夜,你就是本侯的人了。”
他势在必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