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棠下地走路的第二天,卫姨娘便认罪了。
她验了字迹,和写给薛姨娘的信上的字一模一样。她也承认自己嫉妒,想一箭双雕,害死薛姨娘再嫁祸给楚翎,一招没成,又想借侯爷的手除掉他。
她全都认,唯独在割舌一事上拼命喊冤。
她整夜整夜的哭求,只盼能见镇南侯一面。
看守的下人将她的哀求一层层报上去,最后传到镇南侯耳朵时,这位尊贵的侯爷仅仅用茶盖撇去浮沫,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对他而言,死的不过是两个记不清名字的下人,他们的性命,还不如他新得的一只西域猎犬掉根毛来得要紧。
冯总管明白了主子的意思,把一帮相关的人都送官查办。
整个过程中,镇南侯府上下都透着股习以为常的冷漠,仿佛处理的不是几条人命,而是几件用旧了该扔的家具。
柚香被送官的前一晚,楚翎去看了她。她人虚弱的躺在柴草堆里,再也没有昔日的精神头。
“公子……”她艰难的睁开眼。
囚房里又潮又冷,霉味混着血腥气浓郁到刺鼻,楚翎静静看她,单薄的衣裳早就脏得看不出本色了。
良久,他开口道:“本来,我是打定主意要你死的,但现在我改主意了。”
柚香茫然。
“我给你个机会,天亮之前,府后头的角门不会锁,你若能爬出去,活下来,从此天高海阔,再与侯府无关。”
柚香鼻头一酸:“多谢……公子开恩……”
“不必,要谢就谢红棠。”
他顿了顿:“她为了给你求情,伤都没好,在我门前跪了一夜。”
柚香猛地攥紧身下的稻草:“她、她还好吗?”
“你无需知道。从你利用她的单纯那一刻起,就再没资格过问她的生活。”
柴房外传来更夫的梆子声,三更天了。
柚香想起去年冬天,那时她们还住在一个屋,下大雪那日她病倒了,红棠把自己暖得热烘烘的被子全盖她身上,自己翻出一条夏被凑活。
那个傻丫头,明明自己都冷得嘴唇发紫,却还说“姐姐快点好起来,我就给你堆一个大~雪人!”
柚香死死咬住嘴唇,她终于明白,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不是荣华富贵,不是主子青睐,而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真心真意把她当亲人的人。
“公子是怎么……怀疑是我的?”
楚翎淡淡道:“我进府没几天,曾见卫姨娘戴过一支翡翠簪子,后来,那支簪子出现在了你的头上。”
“薛姨娘落水那天,漪兰院里那么多人,只有卫姨娘从头到尾咬死了要处置我。这般处心积虑,让我不得不怀疑,就算事情不是她亲手做的,她也肯定在背后推波助澜。”
柚香错愕。
原来她那些自以为隐藏得很好的心思,早就被人看透了。
“是,卫姨娘告诉我,公子您一个男妾迟早会失宠,她说……等到那时候,她会把我讨到她院里去,等我到年龄,就给我备一份丰厚的嫁妆,替我选个本分的读书人嫁了。”
她把那些参与过的事,原原本本地都倒了出来,从卫姨娘让她去找冯总管传话,到后来假借楚翎的名义,骗红棠说院里闹老鼠,让她去买鹤顶红……
每一桩每一件,都说得清清楚楚。
那天,她躲在角门后面,看着红棠提着篮子出门。红棠还回头冲她笑着挥挥手,说买了药就回来,让她等着一起做糕点。
她知道,这一去,很多事情就再也回不来了。
说到最后,她泣不成声:“公,我对不住您……”
楚翎缓缓摇摇头:“错了,你该对不住的人是她。”
说着,他从袖中取出一张皱巴巴的宣纸,手一松,悠悠落在她面前。
柚香低头去看,只见上面歪歪斜斜写着几个字,笔画稚嫩,但一笔一划都极认真。
眼泪涌出,大颗砸在纸上,晕开了墨迹。
楚翎不再看她,抬脚往外走。荔云将一碗清水放在她手边,也快步离开。
他没有立刻回院,而是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便来到了大花园。
这是楚翎第一次踏足此处。
与小花园的幽深曲折不同,这里开阔烛光明亮,参天古树枝叶扶疏,各种花草错落有致,许多都是他叫不上名字的异域品种。
楚翎抚过一朵重瓣芍药,身处在这满园花色中,那些明枪暗箭、算计背叛,都变得遥远而不真实。
“咳。”
有个极轻的声音从紫藤花架后传来,楚翎蹙眉。
“你先退下。”他对荔云道。
没多久,萧青樾不紧不慢的走出来,他这回穿了件月白色长衫,头发用银冠松松束着,几缕碎发垂在额前,倒显得有些凌乱的恣意。
“稀奇,小娘竟有闲情逛到这里来了?”
“随便走走。”
风吹过花枝,簌簌作响,几片花瓣飘到楚翎的肩头。
“巧了,我也是。”
萧青樾折朵花在指间转着玩:“昨日我往宫里递了份请战的折子。”
“我听说了。”
“他告诉你的?”
“是啊。”楚翎应了一声,“早膳时提过,可惜……”
“什么?”
“可惜,这份折子昨夜就被人从内阁值房取走了,现在,正好好躺在侯爷的书房里。”
自从卫姨娘事件后,镇南侯对他进出书房的限制松了不少,但也仅限于侯爷在场的时候,从不准他单独逗留。
昨日侍奉时,他恰巧看见镇南侯将一份奏折塞进桌下的暗格里,上面熟悉的字迹,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萧青樾却不意外:“第四次了,他就这么不想让我进军营?”
风渐渐大了起来,卷起满地落花,有几片沾在了萧青樾的衣摆上,像斑驳的血渍。
“萧家祖辈都是马上取功名,可到了我这一代,大哥入翰林,二哥在兵部当差,三哥干脆跑去经商了,竟没一个再肯披上战甲。”
“我倒是有心重振家业,可他偏偏把我困在这京城里。你说,他这般拦着我,究竟能得什么好处?”
楚翎没有回答。
萧青樾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嗤笑一声说:“算了,你终日在这深宅内院里,又能知道些什么。”
他语气里满是自嘲,转而又道:“你进府快一个月了吧,怎么平妻的旨意还没下?”
楚翎的身影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单薄。
他冷冷道:“侯爷用军功讨封,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场面事,皇帝不会准奏,侯爷也从未真心求过。”
萧青樾挑眉:“哦?”
“四少爷何必明知故问?侯爷不过是想拴住我,让我更死心塌地罢了。”
乌云遮住了月亮,花园陷入黑暗。
“小娘倒是看得明白。”他向前一步,靴底碾碎几片落花,“那你可知,我爹为何独独对你痴迷?”
楚翎不自觉的攥拳,他当然知道。
镇南侯在人前端方持重,可每当二人独处一室时就像换了个人,那些“不经意”的惩戒总是接踵而来:茶水稍凉便是一记巴掌落在身后,还有要他时时刻刻戴着颈铃,一举一动都逃不出他的视线……
这是在驯服,在标记,在一点点磨掉一个人的尊严。
他享受这种权力的压制,越是反骨重,他就越想亲手折断。
一条暗红的蜈蚣正从花盆沿探出触须,百足细小又密集。楚翎看见了,伸手轻点石沿,那毒虫竟停下不动了。
“侯爷的心思,岂是我能揣测出来的?”他漫不经心地动着食指,蜈蚣摆动长须,像在回应。
“也是,我爹生性多疑,若有人能让他觉得亏欠,这人的手段该多么高明,你说呢小娘?”
“四少爷的话,我不明白。”
“是么?那卫姨娘临死前,为何一直喊你的名字?”
手指忽地一弹,惊得蜈蚣仓皇钻回石缝,半晌,楚翎缓缓道:“她死了?”
“突发恶疾,对外是这么说的。实际上,她画押完就被勒死了,毕竟家丑不可外扬。”
楚翎脸上看不出任何情绪:“一命抵一命。”
“是啊,她罪有应得。”
两人一时无话,夜露渐重,沾湿了彼此的衣襟。
“夜深了,小娘也快回去吧。”
楚翎站在原地,望着他渐行渐远的背影,风过树木,沙沙作响。
·
晨曦渐出,角门外的草丛里,柚香仰面躺着,望着渐渐亮起的天空。
她的五指血肉模糊,却依旧紧紧攥着纸片,上面写着“红棠”和“柚香”的字样。
恍惚间,她好像又听到红棠隐隐激动的声音。
“我昨儿去花园,捡到了一张沈姨娘丢的纸团,但我看不懂上面的字,姐姐,你说咱们要是能写字能念书该有多好……”
柚香赶紧捂住她的嘴:“作死啊!让嬷嬷知道我们偷学主子们的东西,非挑断咱们的手筋不可!”
纸团塞进灶膛,火光腾起的瞬间,也烧灭了短暂而奢侈的梦……
远处传来早起的鸟鸣,清脆悦耳。
晨光降在她的脸上,像是上天赐予的最后意一丝怜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