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南侯为护楚翎而受伤的消息不胫而走,传到侯府时,各院都炸开了锅。
楚翎搀着他回到西厢房,刚点上蜡烛,房门被人猛地推开。
侯夫人发髻微乱,显然是匆匆赶来。她一进来便看到镇南侯臂上包扎的纱布,还渗出点点猩红,当然,也没错过站在一旁的楚翎。
“你这贱人!”她几步上前,扬手便是一记耳光。
这一掌力道极重,楚翎猝不及防,被打得偏过头去,久久未能回神。
镇南侯本就对侯夫人未经通传就擅自进来心生不悦,现在见她咄咄逼人,甚至当着他的面打人,怒火“腾”地燃了起来。
“放肆!”
侯夫人错愕不已:“你竟为了一个外人吼我?”
楚翎的半边脸已经肿起来。
“外人?他现在是本侯的人,是萧家的人!你身为侯府夫人,当众掌掴,又口出恶言,成何体统!”
周围的下人噤若寒蝉。
侯夫人表情狰狞:“好,好得很!侯爷可还记得,当年你被奸人构陷,是谁为你四处奔走?又是谁在隆冬腊月里跪了三天三夜,才换来先帝的一道赦免诏书?”
“本侯自然记得。”
镇南侯冷冷打断道:“所以这些年,你要的体面,给的尊荣,本侯何曾少过半分?但这不是你今日无礼撒泼的理由!”
侯夫人再精心的妆容,也掩不住瞬间煞白的脸色。
“来人。”镇南侯不耐烦道,“送夫人回去。”
待侯夫人踉跄离去,楚翎站在原地未动,他沉默很久,左颊火辣辣的。
“疼吗?”
镇南侯的语气不似方才面对侯夫人时的冷厉,多了点温和,判若两人。
“不碍事。”他回道。
“为何不躲?”
楚翎抿了一下唇,像在自嘲,又像是无奈:“……夫人打我是应该的。”
镇南侯眉头一拧:“什么叫‘应该’?”
“侯爷千金之躯,却为我这等微末之人受伤,夫人动怒,也是合情合理。”
“合情合理?”镇南侯被气乐了,“楚翎,你以为本侯护你,是为了听你说这种话?”
楚翎脸上的巴掌格外狰狞,更显得他楚楚可怜:“不是。”
镇南侯盯着他这副逆来顺受、将所有情绪都深深埋起的模样,心头无名火燃烧,烧得他五脏六腑都跟着难受。
“看着我。”
楚翎与他四目相对,镇南侯感叹道:“本侯行军打仗这么多年,刀架脖子上都没眨过眼,还从未像今日这般冲动过。翎儿,你说说,这是为何?”
楚翎迟疑了一下:“许是,我前世欠了侯爷的债,今生合该来还的……”
他的声音很轻,可落在镇南侯耳朵里,却像蘸了蜜的丝线,缠绕上来,勾得人心头发痒。
“小没良心的,本侯为你连命都豁出去半条,就换来你这么一句前世欠债?”
“那侯爷想要我说什么?”
话音刚落,楚翎被拽进他的怀里,力道大得几乎要碾碎后腰那截细骨。
“本侯想听什么,你会不知道?”
楚翎顺势贴近了些:“我想,侯爷大概是不想听诸如‘恩情如山,没齿难忘’之类的客套话。”
“小狐狸。”镇南侯的食指挑起他的下巴,“又在打什么坏主意?”
“侯爷雄才盖世,明察秋毫,我哪敢在您面前自作聪明呀。”
“是吗?那为何本侯总觉得,你这一句句的,都在给本侯下套?”
“才没有,只是侯爷这般护着我,让我想起幼时被其他孩子欺负时,爹也是这样,什么都不顾的冲过来,把我护在身后。”
镇南侯神色微动。
“侯爷,我家里人都没了,往后,您能一直这样护着我吗?”楚翎仰起脸,眼眸水光潋滟,像朵雨后沾露的芙蓉花。
侯爷心头一动:“自然。”
楚翎终于笑了:“我记住了,那侯爷,您千万别让我失望呀。”
“你放心。”镇南侯替他理了理鬓边微乱的发丝。
他只看见怀中人一双凤目里盛满了依恋,却没能察觉柔情似水的伪装下,有缕寒芒一闪而过。
楚翎乖顺的伏在他肩头,好似方才那抹杀意从未存在。
·
楚翎伺候完镇南侯歇下,才回了自己院子。
红棠早就听说了西厢房的动静,心里急得不行,又不敢贸然过去打听,只能提着一盏灯笼,在院门口焦急踱步,伸长脖子等着。
当灯笼昏黄的光照亮楚翎脸上清晰的五指红痕时,小姑娘瞬间红了眼眶。
“公子……”
柚香比她镇定些,赶忙取盆盛水,凉水浸透帕子,拧到半干,她小心翼翼递了过去:“您敷一敷……”
“不早了,这里不用伺候了,你们都回去歇着吧,把蜡烛熄了。”楚翎接过帕子,虚虚按在肿痛的左颊上,无力地说道。
柚香还有想说的,但见楚翎一副疲惫到不愿多谈的样子,只好咽下话。
夜很深了,烛光一灭,房门一关,屋里霎时暗了下来,只剩下从窗缝里泄进的几缕凄冷的月光。
楚翎回忆着今天发生的事,马场之事太过惊险,若不是镇南侯飞身将他拽下马,恐怕他这条命便折在那儿了。
镇南侯为护住他,手臂被地面上的沙砾刮得皮开肉绽,伤口深可见骨,鲜血顺着小臂淋漓而下,染红了半幅衣袖。大夫倒了半瓶金疮药下去,血才勉强止住。
武将们七嘴八舌,话里话外无不在暗指他晦气,尤其是络腮胡,阴阳怪气地说:“楚公子真是贵人,骑个马都能惹出祸来。”
楚翎什么也没说,半蹲在镇南侯身边,静静看着大夫包扎。
马车晃晃悠悠往回走,车里就他们两个人,楚翎对镇南侯说:“您今天不该救我的。”
镇南侯胡乱地揉了揉他的头发:“傻话。已经救了,从现在起,你这条命就是本侯的了,得好好留着。”
楚翎声音有点哑:“侯爷今天救我,说不定哪天就会后悔。”
镇南侯哼笑:“本侯做事,向来不后悔。”
不后悔。
楚翎心里重复这三个字,把帕子丢地上,月色如水,照得他指尖发冷。
他盯着自己的手,明明已经反复擦洗过很多遍,可总觉得上面还沾着那人鲜血的温度——那种粘稠的、滚烫的、让人反胃的感觉,好像渗进皮肤里,怎么都弄不掉。
脑子里嗡的一声,那场大火又烧了起来。
他看见阿娘躺在血泊,看见老族长抱着孙儿的焦尸仰天哀嚎……血把山溪都染红了,而镇南侯就骑在他今日比赛的马上,擦着长刀上的血迹。
楚翎剧烈咳嗽起来,喉间泛起血腥气,像是又吸进了那夜的烟灰。
这时,后窗吱呀一响,脚步声匆匆踏入,紧接着,一只温热的手掌贴上他的脊背。
“打我的时候一点没见手下留情,怎么一对上别人,就任由欺负了?”
楚翎没有回头,他知道是谁。
见他不说话,萧青樾用力将他往后一带。楚翎没防备,后背撞上对方的胸膛,隔着衣裳都能感受到年轻的力量,炽热、强悍,不容抗拒。
“我在问你话,说话。”
楚翎挣了一下,没挣开:“四少爷,我是你爹的姨娘,主母教训妾室,天经地义。”
“好一个‘天经地义’。”
萧青樾力气很大,竟直接把椅子转了过来:“你是不是真以为,我爹能宠你一辈子?能护你一辈子?”
光线太暗,楚翎辨不清他的表情。
萧青樾伸指重重按下楚翎左脸的肿痕,楚翎疼得直皱眉,咬紧牙,怎么都不出声。
萧青樾的眸色更暗了。
“你就这么喜欢他?喜欢到连自己的脸面都能舍弃?”
楚翎把头偏到一边:“侯爷对我而言意义不同,你不明白。”
“呵,我不明白?”
萧青樾气急反笑:“那你知不知道,现在京城都传开了,说镇南侯喜欢上了一个男人,说侯府养了个专会蛊惑人心的祸水!”
他劈里啪啦说了一堆,然而无论他怎么说,对面的人平静得连睫毛都没动一下,仿佛污言秽语说的根本不是他。
楚翎确实不意外。
自打他进了侯府,那些或探究或鄙夷的目光就如影随形,他早就习惯了。
“所以呢,四少爷是打算替父分忧,替京城除害,除掉我这个祸水了?”
“你!”
月光斜斜切进窗子,在两人之间划下明暗交界的线了楚翎半边脸隐在阴影里,嘴角噙着笑,仿佛谈论的不是自己的生死。
萧青樾抽出腰间匕首,“铮”的一声,刃背横着抵上了楚翎的咽喉。
“你以为我不敢吗?”
刀面冰凉,楚翎依旧漠然:“四少爷请便。”
这话像一瓢热油浇在了萧青樾的怒火上,他把匕首从楚翎颈边移开,狠狠往旁边的木桌上一插!
同时,他另一只手攥紧了楚翎的衣领,将他拉向自己:“想死?我告诉你,做梦!”
楚翎叹了口气,真正地看向他。
这一眼让萧青樾心头剧震。
楚翎的眼睛里没有恐惧,也没有愤怒,只有深不见底的疲惫,就像深秋荒野里最后一株枯草,独自守着一片望不到头的、未来也不会再发芽的荒芜。
“我宁可自己在做梦。”楚翎顿了顿,扯出一个算不上笑容的笑,“活着,比死要难多了。”
窗外,更鼓敲过三响,惊起一树寒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