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严风往凤梧苑送来一套新骑装:“公子,侯爷说今日带您去马场。”
楚翎正坐在窗边醒困,恍惚记起,前些日子镇南侯确实跟他提过这事儿。
他懒懒的“嗯”了一声。
红棠将骑装拿进来,楚翎没接,而是一语不发的盯着她的发鬓,半晌,他问:“钗子哪儿来的?”
红棠下意识扶住银钗,支支吾吾道:“这……这是公子您之前赏的。”
“是么?”楚翎又看了一眼,“我倒不记得,给过你这种样式的钗子。”
“许是公子赏赐的东西太多,一时记不清了。”她被楚翎看得心头发毛,“公子若不想看到,奴婢这就取下来……”
“算了。”楚翎摆摆手,“一支钗子而已,戴着吧。”
他没带丫鬟,只让一个小厮跟自己去,刚下马车,楚翎就听见不远处几道爽朗的笑声。
他有些愣住。
镇南侯与几个武将站在场边,见他来了,众人的目光齐刷刷投了过来。
阳光晒得楚翎脸上发烫,他走过去稍稍欠身:“侯爷。”
镇南侯虚扶了一下:“不必多礼。”
“这就是侯爷常提的楚公子吧?”一个瘦高武官开口,“果然不同凡响。”
旁边的络腮胡将军跟着道:“还是萧兄会挑人,瞧这气度,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家的贵公子呢!”
楚翎迅速扫过众人的表情,毫不意外的从他们脸上看到了探究与轻慢,像在打量一件精致的摆件。
“他确实与众不同。”镇南侯意味深长道。
这话引得众人起哄,楚翎偏过头,看起来像在害羞。镇南侯打着圆场:“行了,都收敛些,他脸皮薄,别逗他了。”
几人随意聊了些别的。
过了一会儿,瘦高武官又好奇地问楚翎:“不知楚公子骑术如何,要不咱们比试比试?”
楚翎婉拒:“我不会骑马。”
众人纷纷惊讶:“不会吧,这年头哪家公子还不会骑马啊?”
“就是!萧兄,你这宝贝儿该不是在糊弄我们吧?”
楚翎沉默不语。
镇南侯瞧了他一眼,然后一把揽住楚翎的肩,朝众人瞪眼:“怎么?谁规定人必须会骑马了?”
瘦高武官乐了:“得,看来侯爷今日是要当一回夫子了,舍不得让我们看呢!”
“就你多嘴。”镇南笑骂着踹了他一脚,“本侯的人,当然得本侯亲自调/教。”
众人心照不宣。
楚翎看着草地上两人的影子——镇南侯的手不知何时滑落在他的腰后,既像是保护,又像某种无声的占有。
“怕吗?”镇南侯问他。
不远处有几匹骏马自由驰骋,楚翎淡淡道:“侯爷在,有什么好怕的?”
不多时,严风牵来一匹枣红色的马驹,马儿个头不大,正温顺地甩着长尾巴。
镇南侯拍了拍马颈,对楚翎说:“这马性子稳,正适合初学,上马试试?”
“好。”
楚翎借着他的力翻身上马,动作虽不熟练,但胜在干净利落。
“腿要夹紧马腹。”镇南侯站在马侧,指导着他每一个动作,“放松些,别太僵硬。”
楚翎心中紧张,不断调整呼吸,马儿在他身下不安地动了动,他感知到这种细微的变化,于是主动抚摸马颈进行安抚。
只几下,马儿就平静了下来。
镇南侯惊讶,随即嘴角扬起满意的笑,心想不愧是我的人。
“走几步?”
“好。”楚翎应了一声。
“坐稳。”说罢,镇南侯往马臀上一拍。
马儿小跑起来,楚翎身子猛地一晃,瞬间失去平衡,险些往后栽倒。他迅速反应,按照镇南侯所说的要点牢牢夹住马腹,缰绳被他攥得绷直,咯吱作响。
马背的颠簸远比他想象的剧烈,每一次起伏都像是要把他甩出去,他不得不全神贯注,不断调整着重心。几个来回后,他渐渐摸到了门道,身体开始自然而然地跟随马儿的节奏一起一伏,不再像起初那样僵硬笨拙。
“学的很快。”镇南侯出声夸赞他。
楚翎无暇回应。
夏风炙热,混着青草的气息,马儿的体温透过马鞍传来,不禁让他想起岜雷。
也是同样温热,同样鲜活。
他犹豫了一下,试探着松开一只紧握缰绳的手,再次抚上马儿的脖颈。
马儿打了个响鼻,耳朵机灵地向后一抖,亲昵地甩了甩脖子,阳光下,金红色的鬃毛如江南绸缎般流光溢彩。
远处传来几声喝彩和叫好,大概是那些武将又在较量什么。楚翎并不关心,此刻他的耳中只剩下马蹄踏在草地上的脆响,还有呼啸掠过脸颊的清风。
他忽然意识到,这是自入府以来,第一次,呼吸到片刻的自在。
……
楚翎骑着马慢悠悠地溜达几圈,严风在旁边跟着,以防万一。风吹在脸上挺舒服,他正享受着这点自在,就听见场边有人喊他。
是镇南侯。
镇南侯的旁边还是那群武将,一个个脸上带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笑。楚翎胃里有点泛恶心,可没办法,只好拉着缰绳,让马慢慢走过去。
“侯爷,我自己能下……”他话还没说完,镇南侯已经掐着他的腰,把他从马背上捞了下来,像个麻袋似的夹在臂弯里。
楚翎下意识就想挣开。
镇南侯反而搂得更紧了,在他耳边低声道:“别乱动,没看见他们都看着呢?”
楚翎耳根子唰地就红了,抵在镇南侯硬邦邦胸膛前的手,悄悄攥成拳头。
瘦高武官吹了声口哨:“侯爷好臂力!”
“宝刀不老啊!”又有人附和。
镇南侯很享受这种追捧,于是变本加厉,故意将楚翎往上抛了抛,又在他落下的时候稳稳接住。
“侯爷,够了!”楚翎惊呼。
他惊慌失措的样子引得他们哄堂大笑:“萧兄你轻着点儿!别把这细皮嫩肉的小公子给吓坏喽!”
“就是就是,当心人家一生气,晚上回去不让你上床了!”
镇南侯得意洋洋:“不让碰?老子把他衣裳扒了强上!多收拾几顿,自然就老实了!”
“哈哈哈!还是侯爷有办法!”
“雄风不减当年啊!”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说得越来越不堪入耳。
楚翎耳朵里嗡嗡作响,那些人的目光像条满是粘液的舌头,在他身上舔来舔去,让他恶心得想吐。
他死死咬着嘴里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股铁锈似的血腥味,才勉强压下那股想要干呕的冲动。
又闹腾了好一会儿,镇南侯才把楚翎放下来,双脚沾地的时候,楚翎腿有些发软。
这群武将凑在一块儿,除了吹嘘床上那点男人雄风,就是高谈阔论朝政边疆。
楚翎被迫站在镇南侯身边,面无表情地听着,他对什么边关战事、派系争斗半点兴趣都没有,思绪早就飘远了,停留在刚才的马背上,向往着那种像要飞起来一样的自由。
直到一句话撕碎了他的憧憬。
“萧兄这次一举平定苗寨叛乱,立下这等大功,将来史书上必定要记下浓墨重彩的一笔啊!”
镇南侯神色泰然:“份内之事罢了,为朝廷效力,为圣上分忧,谈不上什么个人荣辱。”
周围几人连忙称是。
络腮胡将军粗声道:“苗寨那帮蛮子真他娘的不是东西!竟敢在河水里下毒,害死我们多少百姓!还敢杀朝廷使者,简直是反了天了!”
瘦高武将也道:“谁说不是呢!上个月我押送粮草路过峻州,沿途好几个村子都快没人了,县衙里头尸体堆得跟小山似的,都是喝了那毒水……那些苗人还嚷嚷,说是咱们先坏了他们的什么圣泉?”
“呸!都是借口!这种邪门歪道、不服王化的地方,就该彻底扫平!”
一群人跟着附和,唯有楚翎脸色微微泛白。
“对了侯爷,听说寨子里有个能让人长生的圣物?您这次进去可曾见过?”
听到这话,镇南侯原本在楚翎腰间流连的手微不可查地停了一下,但随即又恢复如常。
“都是以讹传讹的无稽之谈,即便真有,恐怕也早被大火烧得干干净净了。”
“也是……”问话的人讪讪地点头。
一群人又东拉西扯地聊了些军务琐事,最后在镇南侯的催促下,纷纷翻身上马。
比赛开始,马鞭破空,十几匹骏马冲了出去,马蹄踏碎草叶,扬起滚滚尘土,场边的喝彩声此起彼伏。
镇南侯一马当先,冲过终点时,他得意的回望,只见楚翎独自骑着那匹枣红马,在场边慢悠悠的踱步。
一副岁月静好的模样,与这边的激昂相比简直天壤之别。
他接受完同僚的祝贺后,便调转马头,往楚翎那边去。
忽然,场上的风蓦地变大,卷起的沙尘飞扬,枣红马不安的原地踏着步子。
楚翎扯着缰绳,示意它往回走。
就在这时,身后响起一阵急促混乱的马蹄声,楚翎闻声去看,接着大惊失色——
一匹受惊的黑马双目赤红,疯了般朝着他的方向直冲过来!武将拼命勒紧缰绳,身体几乎后仰到与地面平行的角度,仍无法遏制惊马的狂猛冲势!
那速度太快了!等楚翎反应过来想躲开时,黑马已经离他不过百步了。
“小心!!”
电光石火之间,楚翎只觉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将他从马背上拽下,后背重重砸在地面上,黑马的铁蹄堪堪擦过他随风飘起的发梢,溅起的泥点扑了两人满身。
楚翎睁开眼,镇南侯的脸近在咫尺,那双素来威严的眉宇此刻紧紧拧在一起,眸底翻涌着痛苦之色……
“侯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