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不知为什么,一鹏的厄运便开始了。
先是锁在柜子里面的一部进口照相机不翼而飞了。头天用完后锁在那里,怎么第二天竟能不见了呢?真是撞见鬼了。他记起头年买它的时候,批来审去的费了好大周折,先是不批,后来总算领导批了,那个计财科的厉婉容还是把着支票问来问去,说:“国产的为什么不能用,偏要买进口的吗?”
那能一样吗?编辑部的照片是要往报刊杂志上登的,全区人民都要看。再说,局长大人都同意了,还拦什么拦。说什么来着“虽然上面拨款,也要有计划。”怎么没计划了?我田一鹏拿着它不是为了工作吗?你倒是有计划,瞧瞧那次报个差旅费,几张破票来回来去的看,睡哪儿吃哪儿比我自己还清楚,就差带你一块儿去了。
当然,这样的话,一鹏也只能憋在心里自己跟自己说一回。想那个新来的小出纳汪军军,挺乖的一个丫头,早晚会让她带的铁板一块。现在怎么说,丢了,让田一鹏弄丢了。引出多少口舌来——不用想也知道。
压下来吧,怎么压?赶明儿就得用的东西,再顶着买一个不成,倒是压下来了,钱呢?用稿费?冤不冤呢?得写出多少东西来,这一年的点灯熬油算是白干了。
况且自己手里也没这么多钱,还要跟老婆去商量,怕也是难。上一回母亲病了,偷偷寄了些钱回去,也不知怎么就让她知道了,瞧她那一脸的不高兴,足足闹了好几天。
唉,一鹏心里叹了一口气,还是如实上报吧,任惩任罚,随它去吧。‘疏于管理’的罪名是跑不掉的了,检讨书也要随着报告一块递上去,——唉,小棠在就好了,检讨书先有人写了。
他摇着头苦笑了笑。想着还是先报个案吧,或许派出所的干警们能帮着找回来——再好不过了,但愿不是侥幸。
这里一鹏报了案,坐在那里动手写起‘遗失报告’来。想,明天务必要递上去,宜早不宜迟,拖两天又不知能传出什么闲话来,会说“为什么早不报告?是真丢了吗?”“不会是监守自盗?”这个圈子里的人好像有着极为丰富的想象力,他也是了解的。
快下班的时候,见老程慌慌张张的推门进来,手里举着一封信。着急的问:“老田,怎么回事啊,我刚在传达室接了个找咱们的电话,银行来的,说是给咱们寄来了经费‘冻结通知’问收到没有,我在信筐里就翻到这封信,你快看看怎么回事吧,冻结什么了?”
一鹏吓了一跳,忙撕开信来看,一边看一遍念叨着:“坏了,坏了,如何是好?怎么把它忘了。”老程忙问:“怎么了?”一鹏把信递给了他,他接了过来,见上面短短的几行字,写着“经费冻结通知,XX单位,截止本月月底,你单位在我支行所存金额12216.76元,依据财字(80)XX号文件精神,我支行对其款项做冻结资金处理,即日将返还财政,特此通知。”
老程看了,依然有些不解,疑惑的望着他。一鹏知道是有那么一个文件,事业单位每年拨下来的款子要在一定的期限内使用,用不完的也就是说截止到某一时点尚有余额的,全部要上缴财政,来年再上报计划,审批后下拨经费。如果你经常上缴,说不定还影响你转年的下拨额度呐。
他有个朋友也赶上过一回,当时自己还笑他:“天底下还有让钱花不出去的,我替你花好了”,不想自己也成了冤大头,气恼死了。
他叹了口气,对老程说:“舍不得用,舍不得用,这下可好,全泡汤了,原打算再买个相机,欣倩说了好几回了,出去老没的用,余下的钱买两个变焦镜头,这下可好,丢了旧的不说,新的也没指望了。”
老程听了也很懊恼,但见一鹏一个劲儿地自责,便也不好再说什么,反倒安慰他:“看看有没有什么补救的办法。”他心下明白还会有什么补救的办法呢?真是世人说的霉运来了喝凉水也会塞牙。嘴上却说:“试试吧。”
第二天,他把报告连同检讨放到了局长的办公桌上,也把经费冻结的事情顺便说了。
局长怪异的看着他,半晌才说:“怎么回事呀,老田?”摆摆手,让他去和综和办的王主任说,和计财科的厉婉容去说。
当把这一切糟心的话儿说完之后,一鹏的脑袋真的有些大了,回到编辑部的时候,坐在那里,心口闷闷的堵得好难受,浑身战栗的发冷,腿也有些软起来。也不知是怎么回的家,到了家一头便扎在床上睡了起来。
掌灯十分,老婆雨吉来叫吃饭,那里吃的下去,忙问:“怎么了?”一鹏嗓子眼儿里干得冒烟,也不愿多说话,从老婆那里要了些水喝了,只说:“头有些痛。”便扯上被子昏昏睡去。
老婆见状,也没有太理他。独自一人在外屋桌子上吃起晚饭来。
自打前年嫁了这个男人,心里也时常憋了一口闷气。相亲的时候,媒人把他说得天花乱坠,文采了不得的一个男人。婚前见了几面,聊起来也是信誓旦旦,说不久的将来,必做什么“鲁迅第二”。自己满怀希望地嫁过来,指望着妇倚夫贵,兴冲冲的嫁妆赔了不少,私房钱就不说了,那套一水儿的水曲柳实木家具算下来价也不菲,“赔我这么个能干的大活人过来,还要自备家具不成?那可是我老爹用了两个月的时间亲手刨出来的。”
她心窝子里时常有些不忿,到如今几年过去了,鲁迅二百也没见做上啊,做不上也就罢了,居家好好过日子吧。
想到这儿雨吉就来气,伸手又给自己碗里添了一铲饭,大口吃起来。
满肚子的委屈还在肠子里自行抱怨:过日子的事再指望不上他,冬储的大白菜是我蹬车买的;上个月的煤气罐是我骑车换的。记得当时邻居小赵司机见了要帮忙,我怎么好意思——自己没有爷们儿吗?留着当画挂的?灯泡坏了也要自己蹬着梯子去装,他倒好,衣来伸手饭来张口,一天忙来忙去的见不着影儿,到了晚上点灯熬油的,膀子累得都发炎了,夜里疼的直‘哎呦’,也没见写出个什么好玩意儿来。
老婆心里自怨自艾了一回,吃过饭,把碗筷收拾了,就过来睡觉。见丈夫依然在那里昏昏地睡着,问了两句,也不见吭声,想是睡着了。自己便脱衣上床睡了。
不想到了夜里,一鹏的病发作起来,亦或是急火攻心,亦或是抑郁难排,周身不适便翻腾起来,浑身上下热热的,口干舌燥,头痛得要炸了一般。
身边的妇人惊醒了,忙扭亮了灯来看,见丈夫的脸赤红红的,用手一摸,烫得吓人。忙披衣下地,找来体温计给他夹上,抽出来看的时候,表也是烫烫的,那里还用试表。但她还是看了一眼,39.2C了。
老婆有些慌了,从未见他这样病过,这深更半夜的,如何是好,忙喂他喝了些水,又用冰毛巾折了,在额上敷着。总算挨到天亮,忙给一鹏单位的司机小六打电话,用他的车子带一鹏到了附近医院,又是测体温又是量血压,把那一通的常规检查,血检尿检便检做完了,本来就有些虚脱的一鹏早已被折腾的快休克了。
西医看病通常也不过是这样,常规检查是必做的,检查完了,诊断是急性感冒。医生便照着千篇一律的方子去开药。雨吉看了看,也无非是些发汗去热的药。
回来,伺候丈夫吃了药,好歹喂了些米汤进去,见他又沉沉地躺在那里。一连三天,依然是高烧不退,老婆急的团团转。
又用了一趟小六的车,到了医院,还是那个高个子的杜大夫,试了表,听了诊,沉吟片刻,对谷雨吉说:“怎么看他像是伤寒呢。”说的时候,倒把口罩重新戴了戴。又按伤寒的病症重新调了方子。
在西医院里伤寒的病是要住院隔离的,这里的规模实在有些小,不具备隔离条件,大夫便建议他们换一家医院,并告诉她抓紧去治,否则那个病是可以死人的。雨吉听了,惊恐万状。
虽然一鹏病的昏沉沉的,但他心里明白,执意不肯去住院,在哪儿吃药还不是一样,仿佛死也要死在家里的样子。老婆拗不过便依着他,好在家里也没有怕传染的多余人。
这样,又按新方子吃了三天药,依然不见好转。老婆急了,看来是在劫难逃,想到不几天的将来,或许自己真就做了寡妇吧,忽然后悔以往为什么不对他多一些体恤呢?每日怨天怨地的,到底是自己的男人呀。如此想来,悲从心起,守着丈夫竟哭起来。
之后,又央求邻居小赵用他的车子带丈夫去了一家有名的大医院。一个老大夫仔细询问看视了一回,举着化验单说:“得了病毒性感冒,谁说是伤寒?”雨吉听了,眼睛立刻放了光,急忙问大夫为什么丈夫的病迟迟不好,每天高烧不止呢?大夫便说你用的是治疗伤寒的药,发烧了又不能发汗退热,药用反了,如何能好?一鹏和老婆听了,十分气恼,恨自己怎么碰上那么个糊涂大夫呢。
或许病人的心里作用也真是不能忽略的,过了两天,一鹏的烧竟退了,病也慢慢的好起来。
到了晚上老婆端过一碗窝了鸡蛋的面来。见上面撒了葱花,淋了香油,一鹏嗅嗅鼻子,忽然觉得饿起来,坐在床上吃了,不觉赞道:“好香啊。”老婆说:“你是饿了,多少天没正经吃饭了。”一鹏道:“是啊,鬼门关上走一遭。”老婆便说:“你昏迷迷走一遭,我也差点做回寡妇。”一鹏听了,便笑道:“做了寡妇,不是更好,趁着年轻,你也有机会再找个好的,免得看着我横竖不顺眼。”这个老婆听了,便瞪圆了眼,骂道:“吃饱了撑的,刚活过来就说混话。有好的我自然会找,不用你教我,倒是你想找了吧?”见她性情上来了,一鹏便不去理她,依旧躺下来,身上总归是软软的。老婆见他不说话了,便伸过手来,在他的额上又摸了一把,然后端着空碗出去了。
不知为什么,一鹏忽然记起那只冰凉的小手来,也不知她怎么样了?幻想着哪天再病的时候,有那样一只细腻冰凉的小手也能在自己的额上摸上一摸。
他想睡了,带着告慰自己的一丝甜蜜睡了。好想好想让梦把他带到一个心灵自由放飞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