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暧昧的传言在小棠心里也没有起什么波澜。但她和一鹏之间的关系仿佛真的有了一些变化。这种变化在别人那里自然感觉不到,因为在小棠乃至一鹏看来,那似乎仅仅是属于两个人某种意会的东西。
这天中午,小棠坐在那里修剪指甲,屋里静悄悄的没有人。一推门见一鹏走进来,一只手里掐着两个绿绿的青苹果,见了小棠就说:“吃苹果。”说着便把它们放在她的桌子上,她刚刚吃了饭回来,想喝一杯茶的时候,见壶里的水用完了,懒得动弹,就坐在那里修起指甲来。
忽见一鹏拿来了苹果,正是想吃的时候,便笑着问:“你怎么知道我想吃苹果?”一鹏有些摸不着头脑,问:“你想吃苹果啦?这不是嘛。”小棠平日里不大跟他开玩笑,也就忙谢了他不再说什么——想必那是刚刚不知那里化缘来的。
小棠忙去洗手、洗苹果连带着打水,举着那只绿的发光的苹果,大大的咬了一口,清脆脆的,甘甜的果汁溢了满口,但也有一种酸酸的味道。
吃了苹果,又用滚滚的开水沏了一杯淡茶,——看小说的时候便是一种小小的享受。她目前正在看那部俄国人写的《战争与和平》。自从忙完一鹏的《宋陵考》,编辑部里又恢复了往日的闲散,小棠大部分时间便消磨在王阿姨的图书馆里,她计划着要把这里的外国文学好好读一读。以往在姑姑管着的那个机关图书馆里,她接触这方面的图书要少一些,并且也只有赶上寒暑假的时候才能泡在里面去过过瘾。
她喝茶的时候,便想到了一鹏,他是一个不渴到极致就忘了喝水的人。她便走过来帮他续水。想,这不应了‘吃人家嘴短’,怎么又想起给人家倒茶呢?她笑自己,但还是走了过来。一鹏正在那里举着一张照片呆呆的看,抽屉半扯着。见小棠进来,便对她说:“过来认认,哪个是我?”
小棠续了水,随手把壶放下,走到他身后来。见他自己依然举着呆看,只得探过身来。那是一张螺纹纸的旧时照片,十几个说不上是小伙子还是大男孩的排在一起,照片上有一排小字,看不清晰,仿佛是“七某年什么什么纪念”。大学时代吗?她在想。用眼捋了一遍,她认出了他:小平头,虎虎的,青春的好质朴。眼前老道沧桑的男人原来这个样子呀,她想笑,脱口道:“真可爱。”仿佛是胡噜着邻家男孩脑壳时的那种赞叹。
不想一鹏扭过脸来,眨了眨眼低沉地笑道:“你说谁呢?”因为离得近,一股热热的气息就扑在她的脸上,她怔了一下,忙得直起身来,说:“这张照片很可爱。上学时候的吧?”他微笑着点点头,感叹了一句:“青春难再啊。”她也点点头,似乎很有同感。
一鹏说:“哪天我拿给你看看我以前写的小说吧。”小棠点点头,说:“好啊,我好好拜读。”问他发表了吗?他摇摇头,似有些感慨,说:“总该有发表它的那一天。”这或许是他的伤痛,她近来似乎也了解一些,知他很早的时候就迷上了文学,一直笔耕不断,长篇短篇话剧曲艺诗歌评论等等等等,均有涉足,写了不少,只是发表的却不多,有些像小棠的大学梦一样,文学壮志至此未酬。但他依然痴心不改,手中的笔仍旧不停地挥舞在心中之魔的阴影中。
过了几天,一鹏果真把他的长篇小说《大时代》还有几个短篇《求者》什么的拿给小棠读。这天晚上,她便把福楼拜的小说搁到一旁。小棠读书有个毛病,手头放着好几本书,喜欢交替着看,那本《战争与和平》还没有读完,忍不住又扥过《包法利夫人》来,也是因为图书馆的王阿姨总是关照她,别人借两本,小棠去借总能抱着一摞回到宿舍来。
现在,她裹在暖暖的被窝里,读起《大时代》来。
小说描写一个叫‘布晨’的男青年在一个特定的历史年代经过个人奋斗艰难成名的故事,无疑是一鹏的翻版。只是真实的一鹏目前正在艰难,尚未成名。她有点喜欢书中的那个思想成熟、很有心计、能言善辩、诙谐风趣、多才多艺、加之贪杯、爱睡、耍贫嘴的布晨,她甚至有点分不清哪个是布晨,哪个是一鹏。
她做了一篇读书笔记,因为她除了有写日记的习惯,这个时候也有了读书做笔记的习惯,她很快就发现了小说不能出版的缘由,她甚至于认定这个狂热喜爱创作的男人天生就有些不适合写纯文学的小说,她不知道这算不算自己的一点文学悟性。她把内心隐隐地指摘语言悄悄地写在牛皮纸的本子里,写的时候心里有些痛,仿佛一把裁纸刀让她裹在了本子里,很怕不小心会扎到谁。她不敢去跟那个在她面前时常神气十足的男人说,就算两个人目前关系有所和缓,但也没有熟到能去‘指摘’的地步,更何况凭她目前的学识阅历也似没有资格去说。
第二天起床的时候,浑身软软的,头痛的有些起不来。昨晚上一鼓作气地看书,关灯的时候大约过了凌晨四点钟了。
小棠强撑着起了床,过办公室转了一圈,见一鹏也没过来。便跟欣倩说:“我怕是病了,没事我就睡觉去了。”欣倩见她恹恹的样子,说道:“你去睡吧,能有什么事呢?有事我就干了。”小卢也说:“你发烧了吧。”说着过来摸她的额头,小棠自己也摸了摸额头,感觉真的有些热。便说:“谁知道呢,我去试试表。”
躺在宿舍的床上,体温计拿出来的时候,她就迎着亮光转动着找那水银柱子,见水银线停在37.2那里,知道自己有一点点低烧了。
她找出她的小药包来,从里面翻出一片阿司匹林来,就着一口水服了下去。然后上床裹在被子里睡起来。她躺在床上告诉自己“什么都不要想,好好睡吧。”她知道她的病跟没有休息好有很大的关系。
她天生弱质,从小就是个挺爱生病的孩子。后来‘早恋倾向’让她十三、四岁上又患上了神衰。那个时候,父母拿着诊断书十分诧异,奇怪她小小年纪怎么会有如此病症。小棠心里似乎明白,但她如何敢说,一年365天,没有几天是能睡安稳觉的,头一挨枕,思绪便弛来骋去,不想个天高云淡,再不能安稳入睡。长期下来,体质就愈来愈弱,感冒发烧时有发生,到后来医生也不爱去看了,备些小药,自己吃吃竟也能好。
这一觉睡到了下午,睁眼醒来的时候,发现出了一身的热汗,晃了晃头,竟也不觉得痛了,身上也清爽了许多。见桌上有打来的饭,方才睡梦中恍惚觉得有人走来,想必那是小卢了。
起来,倒觉得饿了,打开饭盆看看,木须肉米饭,便笑着想“是小卢爱吃的菜”。凉凉的不想去吃,热水烫烫?一想,现在吃了,晚饭还吃不吃?她就把饭推到了一旁,沏了一杯热茶,摸出饼干来坐在那里吃。
正吃着,听见欣倩在门外叫:“小棠,小棠。”小棠答应着,欣倩推门进来,后面跟着小卢,见她坐在那里吃东西,便问:“你没事啦?”“没事了,睡一觉就好了。”小卢说:“你缺觉啦?早上见你好像是在发烧。”说着也摸过饼干来吃。小棠笑她:“你缺食啦?”知她是个零食不离嘴的女孩,便把饼干袋子推给她,还谢她中午买来的饭。欣倩笑着说:“别吃了,我给你们照相吧。”说着自己也摸过饼干来吃。
小棠这才发现欣倩手里拿着个相机,不知是不是前院唐明那里借来的,因为这个院子里只有他的相机经常外借。欣倩私下里总是跟小棠说不要理那个人,说他品行如何如何,她不知道他的品行如何烦到她了——怎么又去借相机呢?那个人曾教过小棠洗照片,在暗室里亮着一盏红色的灯,一堆的药水配来配去,显影完了再定影,她倒没有发现他对自己有什么不端,她不去了是因为怪怪的药水味道她闻不了。她以为品行的问题是他自己的事情,难到理了他品行也会传染吗?
欣倩对小卢说:“你去把老田叫来,叫他给咱们照。”“自己照吧。”小棠不希望这个时候来个同性以外的人,刚从被窝里钻出来的病人见人总觉得有些披头散发、不饰容颜的不礼貌。
小卢还是把一鹏请了过来,见他来了小棠也就不说什么了。一鹏奇怪的问:“又想起什么来了,照哪门子像?”大家嘻嘻哈哈的胡乱照起来,你我他仨的,从屋里照到院子里,也没有什么景致。
照了一回,又都回到小棠的房里来坐。一鹏打趣欣倩:“又相了几回亲了,照片都发完了?”大家笑起来——不是又在照么。欣倩笑着骂他:“你讨厌不讨厌,嘴也太损了。”一鹏笑道:“我这是关心你,盼你早点找个好婆家,完成婚姻大事。”欣倩笑着说:“谢谢你了,我怎么感觉不出你关心来。”一鹏便道:“那是你感觉有问题,我心里一直装着你的事呢,只是没有碰见好的。”又说今年大概是你的流年不对,你该去烧烧香去。
闲话一回,一鹏忽然道:“我来给你看看手相吧,算算你运交何时?”“蒙人呢吧?”欣倩有些不信。“怎么会蒙人呢,去年在五台山遇见个云游大师,算的再准不过。经他点拨,我也会了一些。”他说的十分认真。
欣倩将信将疑,倒真把手伸了过去,一鹏把着她的手仔细看了一回。道:“我重点给你看感情线吧,你近来感情太坎坷。”他指着小指横向食指的那一条横纹说:“这条线叫天纹线,说白了又叫感情线或爱情线,是手相学里的三大主纹之一。”又指指下面的两条线说:“这两条线是人纹线和地纹线,人纹线是智慧线也叫事业线,地纹线是生命线。”大家见他说的头头是道,有些信起来。
小卢扎过头来说:“田老师,您没蒙我们呀?”“啧”一鹏咋咋嘴,道:“怎么说话呢,这可是正正经经一门学问。”他抬起头来对她说,目光却有意无意扫到了旁边的小棠。
她的心不知为何“咯噔”了一下,听见他说欣倩什么你的感情线上有一些小的锁链,金星丘比较丰满,表明你是情感细腻的人,善解人意,多愁善感,如果你相貌上乘,感情便会有些坎坷。欣倩专注地盯着他,她宁愿感情不顺也不愿相貌不上乘——当然她也算是蛮清秀的。他见她盯着自己,笑道:“你别急,有运开的时候,今年怕是晚了,来年春天看吧。”“从那看出来?”她有些认真了。他呵呵地笑道:“天机不可泄也。”
小卢在旁边早就急的不行了,嚷着:“快帮我看,快帮我看。”一鹏板着她的手掌先拍了她一把掌,道:“这有什么看的,三大纹路清晰顺畅,再好不过的手相了。”她高兴的直问:“真的吗?”
轮到小棠了,不知为什么,她忽然那么不想伸出手去给他看。过敏质地思维已隐隐感觉到似乎是眼前这个男人的小伎俩,兜这么大个圈子,不就是想来摸一摸手吗?偏不让你摸。她这样想。一旁的小卢欣倩都在说:“看看小棠的。”小棠笑道:“我不信这个。”一鹏笑了笑,说:“不信我也给你看看。”他伸出一只厚厚的手来,众目睽睽之下,小棠只得把手递了过去。抓着它的时候他就说:“怎么这么凉?”
小棠的手不知为什么,总是冰冰的,就算早晨从被窝里面钻出来,也是这个样子。记得读过一首什么外国人的诗,诗名就叫《冰凉的小手》。当时想,看来不光我的手是冰凉的,遥远的地方也有冰凉的小手,血脉情思不知有没有相似的地方。而且诗人的灵感好独特,这也可以入诗吗?
一鹏板着她的手仔细看了一回,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在纹路上来回滑动着,小棠心里便有些不自在起来,倒不是因为他借机触摸了自己,想自己也不至于封建到‘男女同事间玩笑的摸一把’都不成了的地步,只是从他那层层放着光的眼神中,似乎有一种猫戏鼠被把玩的那种感觉,想他摸着自己的时候或许在想这是个‘幼稚的女子’吧,幼稚的引申不等于愚蠢吗?她这样想着,眉头便皱在心里。问他:“看出什么了?”他轻轻的摇摇头,说:“你的纹路好复杂,有些说不好,有一点点像欣倩。”他松开了她的手。
一时,一鹏走了,欣倩小卢也走了。小棠坐在桌前呆呆的看着自己的那只手,那只一鹏刚刚摸过、预言有些‘说不好’的冰凉之手。
如果说一鹏把旧年写的小说拿给小棠看,是希冀着寻找个文学知音抒发一下,排揎郁结在心中‘壮志未酬’的那种苦闷的话,那么,当他把旧年的日记也送来给她读的时候,她就不能不感到十分惊异了。
她不明白为什么日记也是可以给别人看的。她也是个记日记的人,她的日记是绝对不肯拿给别人的,以为这里面记载着一个人最真实的感情和思想,是属于自我的“心灵对话”,遇到有些极致的想法亦或特殊事物白描地表述,符号、数码、古诗之类的也会用上,显然是对自己也有些不放心,时间久了,翻开来看的时候,自己也竟云里雾里的费思忖。
昨天下班前屋子里面只剩下她和他的时候,一鹏把厚厚的一个本子递给她时,她还是接了。笑着问:“日记也可以给别人看吗?”他笑笑,有些意味的说:“那要看是给谁看了。”似乎是有点想让她知‘他对她无限信任’的那种情分。
小棠回到家,陪父母、小果吃晚饭的时候,心里毛躁躁的像长了草,失手把喝汤的蓝花瓷勺跌碎在地。继母心疼的抱怨:“哎哟,小心点呀!看看,又不成套了。”这是父亲从景德镇带回来的一套瓷器,继母很喜欢。小棠抱歉地笑道:“该死该死,怎么搞的,我来买一套更好看的吧。” 继而帮继母收拾了碗筷,便匆匆的回了房。
她坐在桌前看一鹏的日记,忽见窗帘敞开着,就跑过去拉上,仿佛觉得只有营造出一个十分安全、隐秘的环境才能缓缓地走进那个人的内心世界。
她扭亮了那盏绿色小台灯,一篇篇翻着看起来。
这是一鹏七十年代中期的一段日记,小棠掰着指头算了算,是一鹏二十二、三岁的时候,日记里有描述颇具时代烙印的东西,诸如‘开门办学’‘评法批儒’‘评水浒’之类,她看了也恍如昨日,那个时候自己也十二、三岁了。再有的描述就是让小棠眼前一亮的‘爱情日记’,一个叫‘黎婷’的女子出现了。一鹏笔下如女神一般,行思梦遇,秀雅端庄,不知是真有那么圣洁,还是属“情人眼里”,她在想。为什么会弃他而去呢?这里没有答案。他现在的老婆好像是家里“相亲的”,办公室里找一鹏的时候她见过一次。大眼睛大骨骼说话厉声厉气的。叫什么来着,一鹏叫她‘雨吉’,姓谷。对,她记起她的名字来,谷雨吉。难怪欣倩说一鹏怕老婆,这个人名字里就藏着两张嘴,一定很难缠。她一边翻看着,思绪也在一边胡乱的跳跃着。忽然她发现了一个好玩的现象,一鹏的恋爱期,怎么恰巧撞在自己早恋期呢。爱的起跑线竟是同一年。她翻到他11月9号那篇日记,忍不住笑起来,怎么那么像自己的那篇《而今的真理》——告别早恋,看来爱也是需要骨气的。
无疑,这个男人在向小棠慢慢的走来,他在走近她了解她的同时,又是那么渴望着她能了解自己,走近自己。而小棠此刻的感觉仿佛是有些雾里看花,纷纷扰扰,未知何意。
近来,一鹏外出的时候,总爱叫上小棠。为了写一篇历史方面的探研稿子,他竟能叫上司机满郊区的转悠,爬山钻洞的,今天贾岛墓、明天藏经房、后天云水洞。开始小卢也跟着去,去了两趟,觉得无聊,就不去了。剩下小棠一人陪着他,走走看看的。有的时候老程闲下来也跟着一起去。这个时候,小棠便会很开心,老程的渊博加上一鹏的调侃以至于严肃学术问题面前的大胆走板,老程的抗议,一鹏的开怀,小棠故意挑拨性地发问,那一副境况也是其乐融融的。
到了下午,赶回来的时候,车子经过一个大的自由市场,一鹏便让司机小六先回去,俩人带着小棠去逛市场。给她的任务是:买最好又最便宜的菜。她笑笑说:“难为我。”在家的时候,赶上礼拜天她也曾陪着继母逛过市场,从那个精明的继母那里她也学会了怎么挑鱼选菜、讨价砍价之类的。比如从鱼鳃、鱼眼看鱼是不是刚刚死掉的,回去赶着吃,不失新鲜价钱倒便宜了一半,油菜要选棵小不淋水的那一种,嫩嫩的还能放两日,等一鹏和老程提着两袋子菜往外走的时候,老程会说:“看不出小棠蛮会过日子呢!平日里只见你抱着本书读。”她会笑着说:“书里也教人怎么过日子呢。”一旁的一鹏笑着插嘴道:“买个菜也能扯上个书里教的,这就是典型的‘小布尔乔亚’。小棠,你上次问‘怎么小布尔乔亚了?’现在讲给你听。”小棠斜了他一眼,偷偷骂一句:“真无聊!”
她记起前天那个碎雨蒙蒙的下午来。因为天气不好,大家陆陆续续提前走了。小棠见办公室没了人,便回到宿舍来看书,一早才借来的《忏悔录》,看了没几页。屋子里有些凉,她就床上裹着被子看起来。
忽然,一鹏推门走进来,她掀开被子要下来,不想被一鹏按了一把,示意她不必动,说自己刚回来,避避雨就走。“见你屋里亮着灯呢。”终究觉得有些不妥,她便用了个中庸办法,跪坐在床上,跟他搭话。
他兴致很好,跟她聊起他的《大时代》来、聊他的过去、聊他的黎婷——那个他肯为她剁掉小手指头的初恋情人,聊的时候一脸沉醉而幸福的样子。
她心里有一点点不明白,这样的溢美之词为什么不去对那个人说呢?她便冒昧的问他,那个人怎么会离开你呢?他怎么讲来?见他顿了顿,说是复杂的原因,是自己的原因吧。至于什么原因,他好像没有说,她也不便问,但她揣测,如果是田一鹏自己的原因,那一定是他做了什么对不起人家的事情吧。什么事情做得让人家弃他而去呢?她不想再想下去了,显得自己不是有点神经吗?后来也不知说什么就说到了自己,他说小棠你身上除了有一种古典的味道,还有浓浓的小布尔乔亚的味道。她当时见他这样直白的评说自己,竟有些难为起来,讪讪的问了句:“怎么小布尔乔亚了?”他笑了笑,并没有告诉她。
到了月底,一鹏告诉小棠一个有些让她难过的消息。她坐在他对面看稿子的时候他跟她说,他那天开会的时候,会上说了,合同到期的临时工局里不再续聘了,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嘴角轻轻的蠕动了一下,他告诉她是想让她先有一点心理准备。她听了,似有些意外,转动着手里举着的那支铅笔,竟有些呆呆的。耳边听见他说这一年“帮了我不少忙”“很不舍”之类的语言安慰她。小棠回过神来,望了他一眼,在想,莫不是因为真有个“暧昧”的传闻罢?如果那样还是早早走掉好。便说:“我知道你心意,这期间你也很关照我了,我会考虑离开这里,不让你为难。”他见她那样说,手支在下巴上,看着她也呆呆地无话说。
周末的中午,她突然走过来对他说:“我想下个礼拜就不过来了。”他问她为什么要那么着急,可以拖到年底呀,连这个月的工资都还没有拿。她便说,麻烦你帮我寄来吧,我想现在走和年底走也没有什么区别。他听了,便默默地不再说话。隔了一会儿,他又说也不知道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他起身从背后的书橱里抽出一部厚厚的工具书来,对她说:“送你部书吧,小棠。”她看了看他,点点头。这一次没有说谢他。
周一的时候,小棠真的没有来。
编辑部里只少了一人,凭空的便生出几分寂静。
一鹏坐在桌子面前,呆呆的不知要干些什么。已经两天了,他觉得小棠好像没有真的离开这里,似乎是他指使她外出办什么事情去了,很快就会回来。但他又清清楚楚的记得上周的时候她在他面前说的那句话“我想下个礼拜就不过来了。” 耳朵里总是飘着那句“不过来了”“不过来了”想一想,是真的了,桌子上的那杯热茶没有了;早晨来时,依依的问候听不到了;聊天时,淡淡的笑容也见不着了;中午吃饭的时候,没有人再往他碗里钳肉片了;外出时随手递东西也没有人再去接了。
那个叫小棠的女孩儿真的走了,静悄悄地走了。
外屋的那把椅子是空空的了;宿舍里灯也是黑黑的了;小棠一走,欣倩和小卢也不过去了,那里面叽叽喳喳的笑声再也听不到了,过去凑个趣儿的机会也没有了;昨天看电影的时候,那隐隐的一丝甜蜜感也找不到了——也不知从何时起滋育出来的。上个礼拜她陪他看的最后一场电影是《一盘没有下完的棋》。自己当时问她:“有意思吗?”她摇摇头,却说:“还好,陪你看吧。”当时,自己问她:“怎么是陪我看,不是我陪你看。”她只是笑笑,后来第二天又有了票,给小卢的时候,她说:“看过了,跟小棠一块儿看的。”这么说,是又看一遍,真算是“陪我看了。”自己当时心里便有一种奇妙得有些说不清是什么的感觉。
他搞不懂是怎么了,心里空落落的。对面的桌子上放着小棠用过的那支中华牌子的铅笔,他伸手摸了过来,在手里面来回揉搓着,俄尔,他又把它放在脸颊上贴了一贴,他忽然觉得自己有一点好笑,伸手拉开抽屉,把那支笔放了进去。他有点奇怪,为什么小棠走了,他的心也随着那个纤弱的女孩儿飘然而去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