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编辑部的小棠,又回到她的唐家小院。她跟父母说了最简短的理由:合同快到期了,不能续签,我就回来了。他们听了,也没有说什么,只说:“也好,在家看书吧。”倒是小果见姐姐回来了,高兴得欢天喜地。
在家的日子,一下子就散淡起来,散淡的让小棠开始竟有些不适应。早早的就醒了,忽然明白可以不用早起了,起来做什么呢?她便赖在床上,呆呆的不知要干些什么。
终于起床了。中秋后的天气也有了微微凉风,才扫过的院落不时又会飘下片片黄叶。但是到了晌午十分,日暖风清,暖融融的阳光依然洒满了小院。她蹲在地上晒着太阳,看那只幼小的白猫倒在地上顽皮地打着滚翻来翻去。
读书、吃饭;读书、睡觉;晒太阳、扫落叶、看小猫嬉戏。父亲没有课的时候,她会在书房里站在那里看父亲用毛笔写柳公权的《神策军碑》。父亲喜欢柳体,她也好喜欢,喜欢它的瘦劲和那份骨力道健,血脉遗传或许就体现在这里。但她现在不敢去喜欢,她知道她还没有资格去追求‘喜欢’,她的人生还好失败,失败的让她已然有些厌世。她把那些一个个的‘喜欢’要留在30年以后,留在父亲现在的这个年龄,她这样想。
无聊而单调的日子就这样打发着过着。近几天,她的心绪有些乱了,糟糟的静不下来,自从收到一鹏的两封来信,平静的心就被拨动的有些荡动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几天?几夜?恍恍惚惚,影影绰绰,明明心底藏着一丝排斥,此时却生出几分希冀;明明情怀中有一种厌弃,脑子里却又布满了思绪。
“何以?何以?”她总是在这样问着自己。她床上扔着本看不下去的《莎菲日记》,那里面的一句话她却记着“明明憎恶的卑鄙灵魂——心里骂着,却伸开了双臂,依希那壳驱”,似乎有一点像自己的心境,似乎又不是,恰恰有一点说反了。
她不知道还能不能等到一鹏的第三封来信,直觉似乎是可以。但她明显有了些担心的恐惧,仿佛扥在手中的风筝线一不小心在自己手中滑落,眼睁睁看着美丽的虞美人飘然而去,站在那里捶胸顿足的惋惜。
她找借口拒绝他信里的8号和16号的两次相约。她有些不以为那是在回绝一种相邀,仿佛是直起身来舒展一下弯累的腰,对那个轻慢的男人也有机会复他一个小小的轻慢。
在轻慢的背后,她又有些惦念,不知道他第一封信里说的“得一场大病”好了没有?他一连串的“不幸命运”是否过去?她捧着他第二封信,眼睛盯在那里,他说“8号那天,我准时到了地铁车站,徘徊往复近两个小时,见不到你,独自一人在‘素菜馆’喝闷酒,十分懊丧。”话中有画,她仿佛见到他那副失望的样子,品味起来自己绝觉的心也有了些丝丝阵痛。
厚厚的信说了好多,上天入地的聊。一会儿谈哲学,说黑格尔;一会儿聊艺术经济,说马克思,说他的“艺术生产”理论;一会儿又扯到历史,讲海陵王,选题都有了,《略论海陵王》,说小棠“懂古文,文笔好。”邀她和他“通力合作,打开一条路,从而饱览壮丽景色。”小棠看得云里雾里,心说,什么合作,鬼!是想让我抄稿子吧。海龙王倒是听说过,海陵王是谁?我可不知道!
她跑去问父亲,父亲说,海陵王?历史上好几个海陵王,你问哪一个?是完颜亮吗?完颜阿骨打的孙子?她听到阿骨打的时候忙说,对!就是这个。父亲告诉她这个海陵王是金朝第四代皇帝,历史上颇有建树……。没说完,父亲疑惑地看着女儿,问:“你们高考能考到海陵王?”不不,她忙摆手否认,说有本书里提到,自己不知道他是谁。她不敢跟父亲提起那个写信的人来,跑出来的时候,听见父亲在后面追着说:“没用的书少看吧。”
此刻,她又捧起一鹏厚厚的似小说的书信读起来。
他还有几个小说的构思,要“见面细谈”;谈文学,说:“自己很小很小的时候,就被这个‘可恶的魔’迷住了,但近二十年来,所有的创作多以失败而告终。”尽管如此,这个魔至今还“盘踞在我心中”。他还给了她一些很好的文学创作建议,诸如如何“准确把握人物个性特征”如何有“闪着光的富于哲理性的语言”她读了十分感触。不明白道理说得十分透彻的他为什么自己创作起来却屡屡失败呢?
她给他分析的原因,是觉得他搞文学创作,刚好缺乏文人的‘细腻’;他搞历史研究,又少了些学者的‘严谨’。这个时候,文学的粗犷加史学的走板让他在同时涉足的两个领域里都有一些不够游刃有余。但这或许能成为他的特点,‘相声界里歌唱得最好,歌坛里最会说相声’。
她回信复他,用诸般的说法告他目前不能‘通力合作’的缘由,她语言也敢有了些小小的调侃,说:“我毫不怀疑您的天才和胆略,相信靠你一个人的智慧,很快就能打开通向巅峰的道路,到您饱览壮丽景色的时候,请别忘了让时刻祝福您成功的我分享您的快乐。”
信中流露出因小棠离去而表示惋惜和没能留住的理由时,她也表示无限理解,只是语言有了些许尖刻。说:“我的离去保全了您美好声誉,同时让无辜的我免遭诋毁的不幸,真该向您道谢了。”在她与他的工作交往中,她第一次恢复了她以往学生时代的傲情,她把心里想说的话,淋漓尽致说出来给他听。在编辑部的时候,她一度因为他不能够正确全面地了解自己而沮丧。
她把那些激愤的语言像炮弹一样甩出去,甩给那个曾经对她不可一世的男人,哪怕他不再理她。信发出去的时候,她又些许的有了些后悔,后悔会不会把他炸飞?
她没有把他炸飞,她等来他的第三封来信。她庆幸自己冥冥之中的直觉。他来信说:“你信中那些激愤之语,我把它当成是针对我们这个有**味的社会的。”她好奇怪,奇怪他面对那样激愤的语言居然可以表现出从容释怀的大度以及展示出的像是与他根本不搭嘎的那种奇异思维。奇怪让她无语,在这种无语过后,她忽然看到他开怀的样子。那个样子感染得她有些想笑,笑的时候,眼泪也竟跟着流出来。
他约她22日那天见面,还在上两次约她的地方,他有一个‘史的研究年会’要在族宫饭店开,届时他可以住在会上。他说要跟她‘好好地谈一谈文学’。他说他不相信‘三约小棠,避而不见’。
他猜对了。她不想跟他玩什么**八卦了,她忽然好想好想见到他。尽管她压根儿就没有想要听他给她谈什么文学。文学是谈出来的吗?不是自己悟的?当然,她更相信那是上天赋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