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天,她一直很忙。一鹏研讨会上要用的那篇学术论文《宋陵考》已经脱稿。一鹏累的像脱了一层皮。但接下来的事情更繁杂,先要校稿,然后要在蜡板上全部刻出来,之后就是用油印机一页一页地滚印出来,最后再装订成册,至少做出100本的册子来,研讨会上发给与会的人们。想想也是一个浩大的工程。
编辑部的人们闲散惯了,忽然紧张起来便有些叫苦连天。小卢举着双手,仰着头叫唤:“膀子都痛了。”欣倩偷偷的抱怨:“就想着自己出名了。”因为一鹏要所有的人都放下手中的事情,先来校稿。大家没日没夜的校了两天,终于校完了,厚厚的稿子摞在小棠的桌子上,她要承担刻蜡板的全部工作。因为一鹏看了,几个女孩子里,只有小棠的仿宋字刻得又快又好,那还是跟她一起办《春禾》的方老师教给她的。故而会了一些怎么把握力度、怎么加快速度之类的技巧。想不到此时派上用场。但是刻蜡板是一个细致又要时间的工作,小棠一人干着,别人插不上手。
刚好,这时候系统里有了一个外出海滨旅游的指标,一鹏就想走几天。前些日子,点灯熬油的着实累得不轻,真想放松一下。他见小棠的蜡板工作总也要十天半个月才好,盘算一番,八月上旬,便能回来,回来干赶紧,八月中下旬要用的论文该会没问题。
这样一盘算,他便去找老程商议。老程是个宽善的人,忙说:“你去吧,好好休养几天,这里的事我盯着。”
一鹏走了,别人像放了鸭子一般,欢天喜地。小棠却忙起来,机械的做着单调的事情。但她十分希望那个要旅游的人快快走吧——最好永远别回来。
自从知道发榜结果,她内心在无法面对父亲的同时,似乎也无法面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她抬眼望去的时候,她分辨不出他眼神里是不是又多了一层鄙夷的目光,她跟他讲话的时候她体味不出他的语调里算不算轻慢的口吻,在这个时不时会在她面前轻慢狂傲、自以为是的男人面前,她多么想有一天能用自己的傲骨击败他,并把他碾得粉粉碎碎。
但是,这一天在哪儿?是否真的会出现,她甚至没有勇气去想。眼下,她只能把自己裹得紧紧的——做事或许是心灵最好的麻木。
小棠只用了七八天的功夫,就把稿子全部刻出来了。老程见了,关切的说:“快好好歇两天吧,过两天老田回来又该你忙了。”小棠笑笑,也没有说什么。
她盼着那个‘最好永远别回来’的人,很快回来了。当他突然推门走进来的时候,不知为什么,小棠内心好像并不是真的希望他永远不回来。
不知是海滨的风过硬,还是沙滩上享受日晒过多的缘故,他一进来的时候,大家都笑他:“去非洲啦?”小棠见他浑身上下,凡是露出来的地方都是黑黝黝的。
“非洲能有螃蟹吃?”他举着螃蟹,呵呵地笑着,说是刚煮的。
他递过一只给小棠——那是一只很大的螃蟹。她拎着蟹腿说:“太大了,如何吃得了。”
“一只螃蟹会吃不了?”他有些奇怪。她不说什么了,跟着大家一起吃起来。
一鹏一回来,马上忙他的《宋陵考》,见小棠已把蜡板全部刻完,便十分欣喜。
下午,一鹏把油墨速印机拿出来,架在小棠对面的空桌子上面——准备打印,叫上小卢、小棠、三个人一起干起来。直到黄昏,也未曾忙完。
第二天,又是整整的一天。
第三天,是个周六,父亲来了电话,小棠好想回家,想父亲,想小果,甚至也有点想那个继母。但见一鹏很着急,她便不好意思去请假。父亲再打来电话的时候,她只好说:“过两天再回去吧,今天晚上可能要加班,明天可能也回不去。”
到了下午,《宋陵考》全部印出来了,接下来的事就是要装订了。装订之前要先对折,一不小心,页码就会乱。一鹏原想着一鼓作气弄出来,可大家都累得直叫唤。欣倩说:“我晚上真有事,不能加班。”她好像又交了新的男朋友。小卢说:“加班可以,现在先让我踢会儿球去。”一鹏听了,发慈悲:“放你半小时假,你踢去。”小卢拽着小棠一起去。小棠想活动一下,便跟着去了。欣倩见状,忙说:“我也踢球去。”一下子人都没了,也不知她去了哪儿。
一鹏一个人在房子里折页码,小卢和小棠在前面院子里踢球的时候,见肖岩也跑了过来。按以往的规矩,两个人对一个人。小卢说肖岩你没事帮我们干活去吧,这几天都快把我们累死了。肖岩问是怎么回事,小卢就跟他说了,他听了便笑,说:“傻死你们,瞎着什么急,让老田自己干去——他还欠着我两盒烟呢。”
踢了一会儿,小棠说回去吧,两个人便回来了,见一鹏已折出来不少,两个人即做起了装订的工作,又干了一会儿,一鹏见今天怕是赶不出来了,说算了吧还是明天来一下。
一鹏走了,小卢欣倩也走了,小棠也想走,但她累得有些不想动了,她的家比他们住的要远一些,回去了明天还要赶过来,索性就别回去了——刚好也跟父亲说了不回去。
小棠胡乱的吃了一些东西,回来院子里碰上了美术馆的刘西米老师。高高帅帅的一个男人,他问小棠怎么不来学画画了。她告诉他这些日子编辑部里有些忙,闲下来再去吧。她曾跟着小卢去他主办的素描班里玩过,他很热心的对她说:“你来,我教你。”小棠去过两次,一次是学画画,一次是无奈的做了一回素描模特。
在宿舍里看了一回书,想着办公室里那些待装订的稿子,小棠便走过这边来,一个人在那里默默地装订起来。忽见肖岩走了过来,小棠笑着问:“你来干嘛?帮忙吗?”肖岩见只有小棠一人,问:“怎么就你一人加班?”她告诉他,大家明天来加班,她是因为晚上不回家了,所以再干一会儿。肖岩刚好有事也回不了家,笑着说:“巧了巧了,我今晚儿回不去,可以给你打工。”小棠有点儿意外,对这个帮手笑道:“那可太好了。”
小棠只有在跟小卢踢球碰见他跑来加入的时候会和他聊上两句。平时见了,也就点点头。她知道他有一个任性又漂亮的小女友,馆里弹琵琶的,叫陈明明,每天想把他吊在脖子上的那一种,故而她很在意,不会去跟他多说话。
现在见他主动走来帮忙,倒也十分欢喜。他抽了一支烟,便动起手来,他对她说:“咱们流水作业吧,你来折,我来订,好不好。”小棠以为很好,他们就这样干起来。
干活的时候,可以聊天,装订的力气活又让肖岩承包了去做,事情做起来就顺畅多了,这样一直干着,到了午夜十二点,终于完成了。小棠觉得十分过意不去,对他笑说:“快去睡觉吧,这一回,田老师欠你的怕不是两盒烟了。”
肖岩笑着说:“对。明天敲这小子一条。”
第二天,一鹏早早的就来了。还带来了他的一个什么小妻舅,说是图书馆里去借书。等他送了他回来的时候,才见桌子上齐齐整整码放着装订成册的稿子,不由得喜出望外。问小棠:“你什么时候弄的?”小棠笑笑,说:“昨晚上肖岩过来了,一直帮着装订,就赶出来了。”一鹏裂开嘴默默的笑了笑,半晌,说了一句:“让你辛苦了。”小棠只是淡淡的笑笑,也没有什么可说。只是感觉心里有点酸涩涩的,一种莫名的难过。
及至小卢欣倩陆续来到的时候,似乎已不需要做什么了。但一鹏说既然来了,就再做一次最后的校稿吧。大家纷纷地校起来,中午时分,总算大功告成了。
周一的时候,在开研讨会之前,一鹏先要把稿子送到他的一位导师那里去寓目。他的这位姓雷叫小舟的导师在史学界颇有些名气,红学界也颇有一席之地,曾给一部经典的历史剧做编剧。目前正管着一个叫《社科前沿》的杂志社。
一鹏走的时候问:“谁跟我去?”眼睛扫了一圈,见没人回应,便说:“小棠跟我去吧。”小棠见状,遂起身跟了他去。
一鹏带着《宋陵考》带着小棠径直去了老师的家。十分不凑巧,雷老师不在,他的夫人,一位富富态态爱说话的女人接待了他们,好在一鹏跟她也熟悉。尊她“师母”,把意图说了,只得先把稿子留下,带着小棠就出来了。出来的时候,他告诉小棠,这个女人叫李芙子,在一家研究所里上班,是搞社会研究的。
这个时候,就快到了中午,一鹏说找个地方吃饭吧。车子穿过京城的一条十分繁华的街区时,一鹏扯着小棠下了车。小棠一看,咦,居然是这里呀,是她和妮惠常常闲逛的那条街。
一鹏指着对过的一家铺子说:“去这儿吧,这里的菜很新奇。”她抬眼望去,见是一家素菜馆。
俩人进来。她见有木楼梯,便说:“去楼上吧。”或许不是周末的缘由,虽然到了吃饭的当口,却是稀稀落落的只有几桌。两个人捡了一张靠窗的桌子坐下,依然可以看到外面的车水马龙。
一鹏点了“方白肉”“灌汤蟹粉”之类,问小棠要吃什么,她凑过脸来看了一眼菜单,说:“冬笋包吧。”他点方白肉的时候,见她皱了皱眉,似揣透她的心思,笑着说:“你别害怕,端上来你就知道是什么了。”他知道小棠怕吃肥肉,在食堂吃饭的时候,见小棠总是把菜里面的五花肉片检出来堆在盘子边上,很想一筷子钳过来,没好意思,只是说:“扔掉多可惜。”后来,他忍不住钳过一次,小棠见状,再吃饭的时候会先把菜里的肉片捡给他。
这里的红酒可以零卖,一鹏要了两杯,端上来的时候,她说:“怎么喝得了。”“还有怕酒喝不了的?”他笑着接道。她知道他能喝酒,便让服务员又拿过一只杯子来,筛出了小半杯,把那剩下的多半杯推给了一鹏。
菜端上来了,“方白肉”肥腻腻的挺吓人,一鹏让小棠嚐,她试着嚐了一口,发现尽是些魔芋豆腐之类的食材做的,方才大着胆子吃起来。
不知是因为《宋陵考》的完成还是别的什么缘故,一鹏今天显得有些高兴。
一大杯酒落肚的时候,话也就东一句西一句的扯起来,谈过去谈坎坷谈抱负谈创作,她在那里默默的听着,抬眼的时候就眺望到了外面的街景,心情似有了一些悠闲的舒展。
她忽然听见他问:“小棠,院子里有人说我们,你知道吗?” “说我们?我们……怎么了?” 她似乎没有听懂。“有人说我们的闲话。”她有些诧异,“闲话?我们的闲话?说什么?”由于话题的意外和突然,她抬起眼来注视着他。“说我们之间关系暧昧。”他喝了一口酒“都是些无聊小人,你也别介意。”他告了她又安慰起她来。她觉得有些好笑,再想不到天地间会有这么空穴来风的事情。
谁会说这样的话呢?她好疑惑。图书馆的王阿姨?美术馆的西米老师?肖岩?摄影部的唐明?……她觉得似乎不可能,她是有些智圆行方的人,院子里的人们似乎对她都很友好。
她望着他的时候,就产生了一丝狐疑。在想,莫不是他在编故事。为什么要编这样的故事呢?
她深深的喝了一口酒,似乎想把刚刚听到的诋毁用酒精来消消毒。
吃了饭,俩人走了出来,八月的天气格外好。小棠有些昏昏然,刚才杯子里的那点酒喝了,一鹏又给她筛了些,头便有些晕起来。一鹏虽有酒量,因为酒友是小棠,故也没有放开喝,但喝了酒的人总是有些不一样,醉态微微的样子。
“走走吧。”他对她说。她点点头。两个人顺着繁华的街巷向北走。走的很慢,聊的很乱,到后来,她也不知道他满嘴里说的是些什么,脑子一个劲儿的开小差,她在想,身边的这个男人会是一个“千杯少”的知己吗?会不会是个滥情之人?她脑子里又闪过了那个叫小罗的美女子,她忽而感叹自己“心比天高命比纸薄”的凄凉命运,忽而又会鄙夷自己在漫漫黑夜的境遇里还在想着什么“酒逢知己”。但不知为什么,她此刻的心境并不坏,这条与妮惠时常闲逛的漫长街区今天在脚下怎么忽然变得短起来,很快到了尽头。
折了回来,又折了回去,再折了回来,又到了素菜馆的对面。他看了一眼晃晃荡荡的她,笑着问:“走累了吧?”她微微的点点头,说:“送我到车站吧。”他也点点头。
他们这回向南走,见了一个十字路口,向右一拐,走不多远,就到了车站。
车站上有一段一米多高的铁栏杆,拐着直角布在那里,——规矩人们排队用的,这个时候,也就是下午时分,稀稀拉拉的等车人似乎用不到它了。一鹏和小棠便倚在栏上等侯着车来。
远远的见有车驶来,她说了句:“车来了。”他呆呆的看着她,说:“你要走了吗?”这一瞬间,她忽然看到他眼睛里布满了一种她以往从未见到过的深邃的目光,是那么的期盼和温柔。她的心灵突然被撞击了一下。这个时候,车子徐徐进了站,车门开了,她下意识的跳上车,坐在门口靠玻璃窗的那个位置上。她见他肘腕还倚在栏杆上,默默地望着自己看。小棠有些呆了:一副深沉而自制的男人画面。她忽然懂了他刚才的那句话“你要走了吗?”潜隐着的岂不是“不再陪陪我?”
她后悔上了这趟车,问自己为什么不等下一辆呢?那么难得的一个美妙而融洽的气氛转眼间就散去了,像空气一样的散去了。她不忍心再扭过脸去看他。她心里的那双眼睛看到他还在默默的目送着自己,不明白为什么她的眼睛竟湿起来。
分手之前,小棠对一鹏说想休息两天,一鹏答应了。
吃过晚饭,她就去找妮惠,大半个月没有见到她了,憋了好多的话。
上一次,在她房里闲扯,居然让小棠挖出了妮惠的秘密,知道有一个“当兵的”在追她,小棠穷追不舍,妮惠掖掖藏藏。小棠说:“好好坦白,到了什么境况了?”妮惠只是笑而不答。忽而又忍不住,问道:“你说女人也好色吗?”“你色上谁了?当兵的?”她嬉笑着问。她骂她讨厌。但还是告诉了她,说自己真的好奇怪,那个“当兵的”是个军官,管着他们这个下属的三产企业,他对自己有好感。——妮惠是个肤白如雪,眼珠清澈,见了想咬一口的女孩儿。近来她跟他偷偷的有了一些往来,可是知道他在老家里面有个叫“家属”的在等他。但还是忍不住,当这个一身戎装帅气十足的男人在身边一站的时候,自己就会没了魂儿。
她问小棠:“这算是好色吗?我该怎么办呢?”
小棠第一次接触到这样一个新奇的问题,女人喜欢漂亮的男人也属正常,但把它归为“好色”却觉得有些怪怪的。而小棠所接触的教育,家庭的亦或是书本中的,仿佛传统的东西多一些,尽管她生活在这样一个年代里,但是国学的思想却深深的熏染着她。
就比如“郎才女貌”她就以为很好,“女貌”加上“女才”那就更更好,至于“郎才”是不是要加上“郎貌”她倒以为不是那么十分重要。读书的时候,潘安卫玠的她不喜欢,她喜欢和八十岁的孔子对话,她最喜欢的古人是智慧霸气的曹操,是才华漫溢的苏东坡和辛弃疾。她坐在桌前遐想的时候,常常会穿越时空跑去和古人相会。有一天晚上做梦,她居然梦见自己倚在曹操怀里撒娇,和他共酒一杯,醒来的时候偷偷笑了,窃想,我简直像个情种,怎么这样不着调。
小棠说妮惠:“嗳,色到那一段了?说给我听听。吻了你吗?你认真啦?他不会是逢场作戏?”她见妮惠嘻嘻的笑着不语,便说:“傻子,你上钩啦?”“你才上钩了呢。”她回了她一句。她又说:“你如果还没有想好,最好到此为止。有个‘家属’很麻烦。”小棠意味深长地看着妮惠说。
妮惠笑道:“我的秘密都告诉你了,你就没有秘密跟我讲。”“有啊,我也讲讲我的爱情故事给你听。”小棠其实也是一个喜爱调侃的人,好朋友在一起说起话来也时常的穿云走雨。为了让妮惠心态平衡,那一天她就给她杜撰了一段“田野的故事”,不知为何原型拟用了田一鹏,只是把光彩的地方做了无端的放大,晦暗的方面做了紧紧的压缩,故而他就成了高于生活的田野君。她把他塑造成风流潇洒、妙趣横生、幽默诙谐、文采动人的大才子。妮惠呆呆地听着,不时的问着,说:“我都着魔了。”以至于最后小棠不敢说:“这是骗你玩的。”
现在,她见到了妮惠,两个人牵着手散步,没一会儿,忽见乌云密布,哗啦啦的大雨下起来。两个人狼狈的往妮惠家里跑,到了家,衣服全被打湿了,妮惠拿出自己的裙子来给小棠穿,两个人用干毛巾擦头发,忙过之后,又坐在妮惠那张温暖的床铺上。
坐下来的时候,小棠就在想,她若是追问起那个“田野的故事”怎么办呢?接着信口开河?还是不要讲了罢。如何打住呢?就说“田野患重病飞赴上海治疗,目前相当颓丧。”
这一回,妮惠并没有问起田野君来,她正陷在自己的一段“剪不断理还乱”的忧愁情怀中,做着犹犹豫豫的择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