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下午,欣倩进去跟一鹏说事,出来的时候,一鹏也跟着出来,随手带门去了。
欣倩站在那里,突然对大家说:“想不想吃巧克力?”“想。”小卢快速接道。又问:“你请客?”小棠也问:“拿稿费啦?”欣倩狡黠的笑笑,说:“我才不请呢,有人请。”又说:“谁快去把老田的手表藏起来。”大家就明白了,看来是要敲竹杠了,小棠说:“我可不惹他,又该青着脸了。”“我去。”小卢自报奋勇跑进去,拿着手表问欣倩:“藏哪儿?藏哪儿?”俩人嘀咕着,小卢个子高,伸手就放到书柜顶子上。欣倩说:“不好不好”,滴流着眼珠儿满屋里寻地方,忽然笑道:“放雨鞋里吧”。小卢忙又把表移了过去。俩人匆匆的跑出来,坐到位置上。
小棠坐在那里微微的笑,她在一鹏的桌子底下见过那双布满尘土有些破旧的雨鞋,上次扫地的时候,她嫌碍眼,就把它搬了家——放在桌子与墙挤出来的那个缝隙里。想,表被藏在那里,一鹏再找不到。只是她有点奇怪,这个院子里的人好像特别爱敲一鹏的竹杠,不知为什么。上一回被肖岩敲了,欠了烟,肖岩坐在那里赖着不走,一鹏被搅得无奈,忙让小棠去买了来了事——他自己并不吸烟。
一鹏回来的时候,气氛突然有了些沉寂,仿佛大家都在安静的做事,谁也不说话。
一鹏下午要出去,刚方便了回来,看时间的时候,就不见了桌子上的手表,嘀咕着翻腾了一回,便在屋里喊起来:“谁藏我表了?”出来问的时候,大家都忍着很莫名的样子,欣倩说怎么拿稿费不理我们,丢东西就找我们。一鹏说不找你们找谁?谁会到我屋里藏东西。小卢也说,田老师你的稿费都比我工资高了,还不请客,请客我就帮您找。显然是串通一气的。他见小棠坐着不语,便问:“小棠,你也没看见?”见她摇摇头。知道没指望了,无奈地摸出一张纸币来,拍在桌子上,说:“哪辈子欠着你们了,快拿出来吧——我着急走呢。”大家嘻嘻的笑,也不理他。小卢揉搓着那张纸币说:“田老师,您桌子缝里有双雨鞋,您去哪儿看看。”
一鹏“唉”了一声,无可奈何的进去了。一会儿,就听见他在里面说:“这么贵重的表,竟给我藏在破鞋里面。”大家听了哄笑起来。小棠依依的接了句“谁让您屋里藏着破鞋呢?”——扫地的时候她早就想给他扔了,怕他矫情,问起来,去给他买新的不成?
一语未了,大家轰的又笑起来,一鹏哭笑不得,出来指着小棠说欣倩:“你就教吧,连小棠这样的……”“怎么是我教的,要教也是你教的。”欣倩的嘴如何饶人:“她叫你老师又不叫我老师。”
一句话,怎么引出这些来,小棠静下心来一琢磨,简直不能琢磨。那句没过脑子的话想岔了真的有些难听,想想话已出口也不好解释,免得越抹越黑,也就不说什么了,心里倒生出了一丝歉意。
无聊的日子人们总会想着法子打发着过。而忙着的人,又时常会忙得焦头烂额。一鹏这些日子不知道为什么总是这么忙。东北的朋友走了一拨又来一拨,拨拨都要陪着喝酒;秋天里研讨会上要用的一篇学术性的稿子,现在就着手准备起来。又是买纸又是买油墨速印机,还问小棠会不会刻蜡板,她说在学校的时候刻过一些,那时候她正管着校刊《春禾》,他听了便欣慰的说好。小棠问,您稿子写好了吗?他说正在写,估计下个月底能脱稿。她笑笑,怎么像下礼拜就要用的样子。
小棠打水的时候,见院子里的黑板上写着通知:明天下午2点有培训课,培训地点阅览室,培训内容人类社会发展史,授课人田一鹏。心想:一天的瞎百忙,还讲课呢。说话那么拽,也不知讲起课来会是什么样子。回来的时候,见一鹏不在,便问小卢:“卢弟,黑板上通知看了吗?”“你是说培训课吗?”“是呀。”“年年都是田老师讲。”“没见他备课呀。”“他还用备课。”欣倩在旁接茬道:“不备课都给你讲得天花乱坠的。”
小棠听了,有些好奇。实在说,她对‘教师’有一种特殊的情结,或许是因为她出生在教师世家吧,父亲教书,父亲的父亲也是教书的,是在军校,只是走得很早,小棠面也未曾见过。而小棠的理想,也是渴望着在讲台上做个娓娓道来的教书先生。在学校的时候,有一次选她和几个同学做讲解员,照着图分段讲党史,讲完了,大家都说她讲得最好,组织者马老师也夸她,说:“将来教书去吧。” 可叹,一失足呵,这一生还有没有机会酬此心愿。
到了第二天中午,因为是田一鹏讲课,编辑部的几个女孩子早早的来到阅览室,把它布置成教室的样子,有黑板,还有临时的讲桌,小棠提来了暖水瓶,替一鹏把茶泡好。
一鹏进来的时候,不知谁喊了一嗓子:“田老师好。”下面的一堆人就跟着喊起来:“田老师好。”响声如雷。
因为坐在那里的人们都是系统内的一些同事们,调侃之人也是芸芸之众。
一鹏笑着说:“惭愧惭愧。同志们好,同志们辛苦了。各位领导好,各位女士好。”这一声声谦逊的回问,就把气氛渲染的无限好。
有人问:“为什么不问男士好?”
“下面我正要讲这个问题,因为我们今天讲课的内容是‘人类社会的发展史’要从母系社会讲起,所有我们就先给女士们一点尊重。”
大家笑起来,不知谁说了句:“今天侃那段?发展不到《西游记》里吧。”
一鹏听见,笑道:“还真说不好,母系社会要从类人猿讲起。……
接下来,他就上下五千年,纵横八百里的狂拽起来,下面调侃,上面走板,一堂课在欢乐嬉闹的气氛中很快就结束了——上传下达式的培训任务就算完成了。这期间,小棠上去给他续过两次水,下来的时候,便在那里揉肚子——有点像是听相声,还是群口的。
时光流淌,转眼过了五一。天气变得暖融融起来。
这一天,单位里组织春游,选在郊区一个叫“盈渡”的地方。
小卢约小棠买吃的东西,小棠见她买了面包、话梅。自己便买了两听午餐肉罐头。回来的时候,见白色的旅行车已停在院子门口。人们在陆陆续续上车,小卢见了忙扯着小棠往车上跑,小棠说你先上吧,我还要回去取东西。说着就跑了,到了办公室,见一鹏正跟老程说事儿,心便踏实下来,——因为知道一鹏是要去的,老程和欣倩下拨去。取了东西,见一鹏还在那里说,便催道:“车来了,还不走吗?”老程说:“快走吧。回来再说。”一鹏对小棠笑道:“着啥急,我不去,谁敢开车?”她听了就笑笑。
两个人相随出来的时候,车子就等在了那里。他俩匆忙的上了车,车上坐满了人,有人喊:“来晚了,罚。”一鹏听了,笑道:“罚,罚,就知道罚。”说着,便往里走,只有后排把角的地方还有两个空位子,小棠走在前面,先坐到了最靠里面的位子上,一鹏挨着她坐下来。
坐下来的时候,一鹏就觉得有些热,显然天气暖了,又聚着许多人,便把夹克衫扯拨下来,也没处放,随手递给小棠。见她倒有先见之明,里面是件白衬衣,一件淡绿色的薄开衫早已脱下来,用袖子打了结,系在腰那里。
一鹏体魄厚壮,挤在那里对身体似乎有了些委屈,晃动的时候,重心有点向小棠这边倾——那边不知坐着是谁,这一倾恰巧就挤到小棠。两个人都穿着衬衣,胳膊挤在一起的时候,就似有了一种隔着的肌肤相触。小棠感受到了,便往里面靠一靠,想再腾出一些间隙来留给他。一鹏见她一个劲儿往里收,便横过眼来怪怪的飘了她一眼,仿佛是说,收什么收,怕我占你便宜不成?小棠见那横过来的目光,似乎读懂它的意思,心想,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你不怕难受,挤挤何妨。这样一想,当那条胳膊再挤过来的时候,小棠便坐正了身子,不再往里收,觉得那里来的力量大了,反倒晃下身子顶过去——坐着果然比刚才舒服多了。
一鹏见小棠忽然的挤他,而且分明有些故意,便又横过眼来看她,见她似笑非笑的看着前面并不理他,便又故意的挤了她一膀子,小棠见他成心,就回过脸来白了他一眼,他突然轻声笑道:“挤着你了吧?”见如此说,她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只说:“没有。”便重新收了收身子,扭过脸看窗外的风光去了。
春天,是个美妙的季节。春风荡荡,春草芬芳。
从冬季里走来的人们仿佛心情也会随着暖融融的空气变得温暖起来。这一车的人,在走向大自然的时候,情绪也是漾漾的。
不知前面是谁喊着问:“老田,该请客了吧,听说你当官了?”
“我当官啦?”他拖长了语调“我怎么不知道。谁封的?”
“听说你当上了咱们区什么文学学会的大秘书长啦,不是自己封的?”有人显然是想逗闷子。
“嗐”一鹏呵呵笑起来:“这倒不假。不过怎么会是自己封的?那可是堂堂正正上面任命的,有聘书为证。”说的很郑重。
“那你还不该请客?就今儿中午了,请我们大家搓一顿。”因为把大家都捎带进去了,众人就有些跟着兴奋起来。
一鹏最是‘人来疯’,呆了几个月,连小棠也好准了他的脉,一是不能有酒招他;二是不能有嘴逗他。
“请大家吃饭没问题。只是请得没道理。”他在那里眨巴着眼睛找辙,迅速地转移话题:“要说‘秘书长’也算官,这车上官衔多的可不是我。”
“是谁?”大家好像知道他要说什么,都莫名的兴奋起来。因为车子最前面坐着的那个人,是这个系统的大领导,四十郎当的样子,带着金丝眼镜,姓秦,人称“秦局”。
“那还用问,非秦局莫属。”他清了下嗓子,放高音量:“今天难得大家聚在一起,我就此机会向大家郑重宣布:咱们秦局除了做咱们的主管局长之外,同时兼‘中国作协北京第一分会秘书长’兼‘中国史学会北京第一分会副秘书长’兼‘中国考古学会北京第一考古分会副秘书长’兼‘中国曹研会编外名誉理事’兼‘咱们区文学协会副秘书长’——这里面本人为秘书长,局长大人屈尊为副,还兼‘本人主管的《南风》报社名誉社长’兼‘时代周刊……这一通绵延不断的兼之又兼,众人早已哗然,说到后面,一鹏自己也有点绷不住了,一个劲儿的忍着。小棠开始还呆呆地听着,用手指头数着兼的次数,听到后面竟也笑得揉起肚子来。
一鹏说到兼‘时代周刊……’的时候,还没有想出下面的官衔来,就被前面坐着的肖岩喊了一嗓子打断了:“老田,兼来兼去的,他还奸(兼)什么了?”“他还兼……”忽见众人“轰”的一声笑起来,一鹏迅速反应过来,接着笑道:“他还兼(奸)兼(奸)……兼(奸)什么了,我就不知道了,你问局长本人吧。”他忽然地收了口。那个肖岩混在这样的文化圈子里,也是个插科打诨的人物,便问:“秦局,老田让我问您,您还奸谁了?”当着一车人,就做了谓语连同宾语大胆的概念偷换。
这个时候的笑声,就有了一些排山倒海,一浪高过一浪。
那个被称作“秦局”的男人,此时忍不住扭过头来,用手指着后面,道:“你们这些人呐,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一鹏挨了局长的骂,分辨道:“有人偷换概念,局长大人,您就当是国人的幽默吧。”说着又呵呵笑起来。
秦局扭过头来,狠骂一句:“幽默个屁。”又是一片哄笑。
笑声渐渐的平静下来。
小棠怀里抱着一鹏的外套,脑子里依然在品那个‘兼之又兼’的笑话儿。不知为什么,她忽然觉得身边的这个男人好像没那么讨厌了,她不愿意再往下想——因为从一开始,她内心深处就在排斥着这个人。但是不管她是否意识得到,一粒幼小的种子似乎就在这个五月后的春天里播下了,由于种子太小,朦胧得让小棠自己也意识不到。
春天过去的时候,小棠迎来了夏日的高考。仿佛有些“一朝被蛇咬”的样子,在等待发榜的日子里,简直有些噤若寒蝉了。
这一年,天公依然的不作美她,成绩下来的时候,离分数线差了7分。小棠万般的苦闷。感觉真的好对不起父亲,唐教授心里难过,也很无奈。但是这个时候让小棠潜心回家,坐在桌子面前去读书,那已然是不可能的事情了。
她茫然。站在人生的V字街头不知如何去走。那一堵横在面前的墙,坚硬的让她无法跨跃,而墙那边的一马平川又在诱惑着向她招手。她想退却,回头望去,崎岖的小路漫长的看不到尽头。胆怯、忧伤、痛苦、彷徨,那么多美好的愿望只能冷置在心头不能去想,她的内心纠结着,体会到了生存的茫然。
社会的教堂,也在教着小棠,这大半年来,体悟着人间冷暖、世态炎凉。近来,她好像更忧郁了,没人的时候,常常一个人站在宿舍后面的那扇窗前,默默地眺望着远方,一站就是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