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学的生活对小棠来说是紧张而愉快的。一个学期、一个学年时光从笔尖飞快的旋转中匆匆的流淌过去了,转眼间小棠就上了大二。
大二的第二学期,这一天,刚刚开学,班主任贾老师——那个梳着齐耳短发说话乍呼呼的中年女人走进班里。
因为是刚开学的缘故,同学们到得都比较早,久别重逢的喜悦让班里叽叽喳喳的很有些热闹。
“同学们安静啊,我说个事。”贾老师扯开嗓子道:“上学期咱们学校就商量的事儿。”大家知道老师说的那个‘事儿’是指学校为了提高教学质量而从名校外请教师的那个决定。
“这学期定下来了,很不容易。从名校请了几位好老师给大家授课,咱们系里分到两位,同学们都配合着点,学校可是花了重金的啊。”
话音未落同学们便哗然起来,“哪儿的呀?”“教什么呀?”“课表还不发呀。”“今天能有他们的课吗?”
贾老师告诉大家说你们班第一节第二节的课好像就是外请老师的课。
一面说着一面用眼睛找寻着,“张海浪呢?”叫张海浪的是这个班的班长。
同学们告诉老师班长还没到,贾老师的目光又扫到小棠身上:“唐小棠,你一会儿到教务处找我,把课表还有一个通知发给大家,我还要去一班一趟。”
因为小棠是这个班的学习委员,到了大学里挂个这样的头衔,其实实在也没有多少事情可做。小棠刚好也有些注册方面的事正要去找贾老师,所以也就很快的“哦”了一声。
教务处在综合楼的二层靠北的一个大房间里,小棠推开门的时候,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一个中年男人坐在最靠里的两张对桌的一把椅子上,悠闲地抽着烟。
小棠走进去的时候,这个男人刚好仰着头把一个漂亮的烟圈吐向空中。
小棠礼貌的叫了一声:“老师,贾老师不在吗?”“哦”这个男人看了小棠一眼,把抽着的烟拿开嘴边,举着说:“刚还在这儿。”话音未落,便见贾老师一路风的走进来,后面还跟着两个同学。
小棠不认识,猜想是一班的吧,因为贾老师同任两个班的班主任。
见到小棠贾老师便说:“唐小棠,你过来。”小棠便走到贾老师办公桌前。贾老师并不坐下,只是站在那里给小棠交代着任务。
忽而又转过头来看着那个正在抽烟的男人对小棠说:“嗳,这就是咱们外请的老师,B大的,教你们文学理论。”
说完又指着小棠对那个男人说:“肖老师,这是你教的二班学生,教室在那边楼的三层,你可以让她给你引路。”
那个被喊做肖老师的男人,或许没有想到贾老师这一通噼里啪啦地引荐,微笑着说:“不用了,我自己找吧。”
小棠也没有想到,因为刚进门的时候叫了一声‘老师’,贾老师这样一声引荐,不得不又向着那个抽烟的男人问一声“老师好。”贾老师不再理他们,只跟另外两个同学交代着事情。
那个男人便向小棠点点头:“哦,你是二班的?”说着把那支快抽完的烟在烟灰缸子里捻灭,从带着的黑皮包里摸出一张学生花名册来,翻开来问小棠:“哪个是你呀?”
小棠便凑过去看,一张传统的花名册从小学看到大学的那一种,页眉上写着‘中文系XX二班’小棠用手指顺着名字往下捋,捋到0021的时候便停下来,说:“这一个。”
这个男人又哦了一声,点点头倒念出声来“唐小棠”,又顺手摸出笔来,在小棠名字旁边画了一个三角符号,小棠也不知是何用意,只是跟他告辞说我先回去了。
那个男人向小棠微笑着点点头,这个时候小棠忽然发现,他眼睛里布满了一种深邃而温柔的光,这一缕目光一直送着小棠走出房间。
她心里生出一丝异样感觉,想,怎么会是这样。
铃声一响,肖老师准时站在了讲台上。
简单地寒暄,简单地自我介绍,并在黑板边侧上写下硬硬的板书:肖玉。小棠便知道了早大家10分钟前见到的那个男人叫肖玉。是从B大请来的授课教师。
因为是那样一所名校的老师,听课的教室里便鸦雀无声,连最爱接话茬的那几个男生,今天都住了嘴,仿佛是向这位老师传递着一种学生的敬意。
这一堂课是讲《原始文学的产生》,讲的时候要配着板书,小棠的笔记速度似乎要比板书快,她这才能腾下时间来打量一下刚才没太在意看这会儿抬眼就得见的讲台上的那个人。
瘦高的身材,脸颊有些往里收,倒显得鼻子是直挺挺的,眼睛里藏着深邃的光,那一头乌黑的发向后背着,白衬衣最上面的扣子是敞开的。总的感觉小棠给他做了个简单评价:一副洁装,风流倜傥。
教室里只有老师的声音。
老师:原始文学产生于原始劳动,《淮南子》有这样一副记载“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亦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这两个字念“呀呼”啊,不念邪许,前呼“邪许”,后呼“邪许”。
同学:(有些在笑。)
老师:这就是劳动号子,原始文艺最初就是在这种劳动号子的基础上产生出来。现在有的歌曲里也还保留有这样的痕迹。例如“呼儿哎哟”。
同学:(哄笑)
老师:……总结,原始人在劳动过程中,为了协调动作,交流思想,鼓舞情绪,减轻疲劳,就会自然而然的唱起劳动号子,发出有节奏的声响,这种有节奏的呼声和喊声,就是最早音乐的来源,形成最早的歌和曲,也就产生了最早的诗歌。原始人在抬木头,抬不动了,有一个人带头唱起来“大家一起抬木头啊,(有节奏地说)坚持诸项基本原则呀。”
同学:(哄堂大笑)
一堂课在同学们地哄笑声中很快就过去了。几节课下来,二班的同学再也不憋着了,接话茬的比原来还长了兴头,男生接,女生笑。一堂课倒有半节课的笑声。因为讲到学习语言途径的时候,他就这样讲:
老师:三大途径
1.向劳动人们学习
2.向古代人学习有生命力的语言
3.向外国人学习
好记,活人、死人、洋人,活、死、洋。考试不要这样回答。
同学:(哄笑)
讲到诗歌押韵的作用,他就这样讲:
老师:1)用同韵收尾,有助于音乐的和谐,便于上口颂读动听。
“打竹板,往前走,后边跟来一群狗。”内容不好,好听。(同学笑)
2)有助于记忆
“一头大,一头小,死人装进跑不了。”你一辈子忘不了,什么道理,押韵。
同学:(大笑)
终于,有一天二班的笑声通过楼道也不知怎样就传到了教务处那里,教室的窗户上便会出现班主任闪动的头影。
私下里,班主任也来问:“怎么回事?班里老是哄堂大笑。”
又问肖老师的课讲得如何。同学们便你一嗓子我一嗓子的说:“讲得好!”“妙极。”这样的反应传到教务处,对肖玉老师也没有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
两个月下来,同学们倒跟肖玉老师异常融洽,他课上那神采飞扬、口吐莲花的样子也着实迷倒了半班的女生。
课间的时候,围上一群女生,爱化浓妆的杨楠、班花林安安、喳喳喳的方小群把那诸般的也不知哪儿搜刮来的问题都说来向他请教,以至于连一些宗教方面的问题,社会上流行的争议问题也拿来同他探讨——实际上只是想听听他有什么独到见解。
这时候,他也会认真回答大家的各类问题,只是下课的时候倒没了上课时的风趣,反倒有些严肃起来。
没人围上来的时候,他就点上一支烟,独自在那里抽,默默的样子很深沉。
唐小棠的座位在偏中间的第二排,离老师的讲台很近,但她从来不会起身去融入那个圈子,她能听到老师同学在说什么,只是听听而已。
她是属于班里比较低调、不张扬的那类学生,尽管她是班里老师指定的两个班干部之一,她这时候的成绩应该算是班上最好的。
偶尔那个老师在独自抽烟的时候,目光刚好会碰到小棠,他会笑着向小棠点下头,小棠也会浅浅一笑,算是回他一个礼貌。
期中考试前,他跟大家说:“说说考试的意思吧。”同学们便问:“老师,是范围吧?”“咱们不说范围,这个意思,不出这个意思。”
同学们非常领会似地笑了,手忙脚乱地打开本子。他说完意思又补充道:“考试的卷子要清楚,字都写工整了,甲骨文一律不要。”大家又都笑了。
小棠的笔记做的认真而细致,应付考试也不算什么难事,关键是系里开的课程几乎都是她从心里面喜欢的,能坐下来系统学习是她向往已久的事了,如果再碰上几个授课不错的老师,学习本身应该是一种享受的过程。
面对大家都很喜欢甚至于一些女生还有些崇拜他的名校教师肖玉,小棠更有一种不愿让他看轻的想法,故而他的这一门课学的又格外上心。
文学理论的考试定在周三的晚上,这是这两周才新调的课,这堂课原本是周三下午上的,由于肖玉说与那边学校的事物有了冲突,便与这边的校方来商议问能不能放到晚上来上,这边的教务处倒是十分理解——本来也不算什么大事,也不用去动别的老师的课,只跟同学们打声招呼就可以了。
卷子发到手上的时候,小棠看了看题目,满满两大张,有填空,有名词解析,还有论述题,也无非是些什么‘文艺与人性的关系’‘文学的社会作用’‘你如何理解意在笔先’之类,都也在熟悉之列,也就放心的从头捋着做起来。
考试的教室,是寂静的教室,大家都在匆匆做着试题,仿佛能听到一支支笔的书写之声。
时间过半的时候,肖玉起身,在考生之间静静地走来走去,他走在小棠身边的时候,静静的站在那里,拿起做完的一张,默默地看了一会儿。
小棠也未在意,这或许是老师对学生很平常的一个举动,果然他从小棠身边向后走去。
俄尔,他又静静地走来,这一回他竟俯下身来,对着小棠耳语:“一会儿你最后一个交卷 。”说完他便轻轻的走了。
小棠惊愕了,这样一种境况下听到这样一句话,心就砰砰地跳起来,思维也变得有了些迟钝。心想,什么意思啊,有神秘的话要说吗?真会挑时间。
小棠抬眼看他的时候,刚好和坐到讲台上面的他有了一个相碰的目光,深邃而温柔,一缕异样的光叠撞在小棠最初见到他的记忆里。
看着同学们一个个起身走去,班里的人愈来愈少,这样一个上面一个下面构成的画面让小棠觉得有些滑稽,平空生出一点儿暧昧的味道来。
想想起身走掉吧,会不会伤了那个人的自尊,或许真是有些什么事找她,走掉了,倒显得她在逃避什么,不是有些自作多情吗?
留也不是,走也不好,犹疑之间,下课的铃声就响了,最后的一道题胡乱的又补了两句。肖玉便走过来收了最后三两个人的卷子。小棠果然便成了最后一个交卷子的人。
两个人走出教室的时候,肖玉也不提及方才的事,小棠也不提,心想,你要不说,我才不问呢。走到外面,天早已黑了,空气却是凉爽宜人。这时候肖玉点燃一支烟吸了一口,才说道:
“小棠,我们几个朋友正在办个刊物,叫《百家》,你感兴趣参与吗?”他把小棠的姓给省略了。空气里似掺入一些舒缓的味道。
“好啊。为什么找我呢?”小棠这时候倒庆幸刚才没有冒失地走掉。
“我感觉你适合。下次我把创刊文件拿给你,看看再说。”
“好啊。只是您别感觉错了。”小棠对他还保持着有距离的尊敬。这个圈子里喜欢做这类事情的人多了,小棠也见了一些,光在穆教授、一鹏那里就见了不少,虎头蛇尾的,成气候的少。
想到一鹏,小棠的心便滋出无尽的忧伤来,那个男人真的走了,莫名其妙地走了,好久好久没有他的音讯了。走就走吧,走了干净。此时,小棠的心也没有被此事激起兴奋的波澜。
肖玉笑笑,没说话。这个题目的话题就简单的打住了。
出了小棠的学校,是一条东西走向的小马路,他们都向西面的方向走,走到头,被一个丁字路口截住,小棠的家要向北走,而肖玉要向相反的地方走,在这里他们便分了手。
再见到肖玉的时候,是一周后的教室里,他春风满面坐在那里,被几个喋喋不休的女生围着说笑。小棠从他身旁走过的时候,肖玉一边跟别人说着话一边向小棠笑着点了下头。小棠想回他一个微笑,浅的竟然连她自己也感觉不出来。
课间的时候,班里最漂亮的女生安妮也跑过来,那样妩媚的笑容让小棠想起一个词来:狐媚。其实她跟小棠的关系真的很不错。
第二节上课的时候,小棠的头时不时便向窗外那边扭着——外面黑蒙蒙的实在也没有什么好看的。等她回过头来向讲台看的时候,她发现那里有一双眼睛正在回避着她,她好像不能再和他淡然相视。
放学的时候,小棠从肖玉身旁经过。就听肖玉说:“等着我,一块儿走吧。”小棠犹犹豫豫站在那里等着他,一同离去。
途中,肖玉翻出厚厚的一摞资料拿给小棠看,借着路灯昏暗的光,小棠只是扭过头来在他手里看了看,创刊的文件弄得还满正规,‘《百家》创刊文件’那几个字居然还套了红色——也算是红头文件了,小棠想着就笑了。
再一看肖玉的名字果然在编委里面,肖玉见小棠这般的欣喜,便把资料递到小棠手里说:“你先拿去看看,看看是不是感兴趣,有想法再告我。”小棠也就笑着收了。
到了岔路口,小棠便停了下来,在她想告辞的那一瞬间,脑子里忽然冒出一个预感来:‘他会接着送我。’
小棠从小就有第六感官,她知道有时候那是非常灵验的。
果然,那个人指着小棠平时走的路对她说:“我有事,去那边坐车,接着送你吧。”“好啊。”小棠又笑了,笑自己真有第六感官。
肖玉也不知道小棠今晚是怎么了,这般开心,感染的他也很开心,用那个课堂上常有的习惯动作,捋了捋头发,陪着小棠向北面的马路走去。
出了这条小马路接它的是一条很宽很宽的东西走向的大马路,这里有许多站牌,有一趟车子坐上去刚好就能直达小棠的家。
等车的时候,他们就随便聊起来,自然问到小棠家里的一些状况,小棠便用最简单的语言回他。他也察觉到小棠说话谨慎,也就不再深问她。
但知道了小棠的父亲,也在一所大学里教书。小棠也来问他。方才知道他是64年B大毕业的,留校任教,家住城南。
车子来了,小棠对他说谢谢送我。他说不用谢反正也是顺路。
小棠跳上车,车子开出去了,她从后面的窗子上依然能看到他,他或许看不到小棠,——因为外面的街灯很亮,她看到他又向方才走出来的那条小马路走回去,那一身灰蓝色的长风衣就在小棠眼前晃来晃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