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一年的春节,过的也没有什么新鲜。但人们也还是在盼着过年。
到了这一年的除夕,她依然没有等到一鹏的消息。她容忍的底线已经过了临界点。她怀着万分的遗憾把这个男人从心里面往外赶。但曾经的拥有和美好的种种让她在告别它们的时候犹如刀绞。
人们常说,男人得到了就不会珍惜。他也算得到自己了吗?她在问自己。
或许不应该算,那一日,怎么说,都算自己把他深刻了一回。这是她此刻还有的一点点少女的庆幸。
从无限的怀念到无尽的惆怅;从深深的怨恨到漠然的鄙夷;小棠的情感在接受着种种考验。
终于有一天,她不想再沉沦,决定放手这个男人,这个对情感不够负责任的男人。外面的世界一样很精彩,她想好好地读书,好好地奋进,好好地去爱一个值得爱的好男人。
至于这个男人是谁,她没有想,但只要不是田一鹏,都可以选择。将来,找不到好男人,就算嫁个流氓,也不嫁他田一鹏!
小棠觉得嫁个流氓也不嫁田一鹏,虽然是忿慨之念,也不全是毫无端倪之想。
他们家的这条街上,最东边住着一户人家,姓孙,两个儿子,孙大国,孙小国。没见过这家有女主人。父亲老孙在牢里面呆过,不知是因为偷了东西还是偷了人,反正在邻居们口中劣迹斑斑。
这样家里养出来的儿子,自然也好不到哪儿去,两个儿子因为打架斗殴也都在劳教所里呆过。
出来便成了这条街上的混世魔王,没人敢惹。邻居们见了这家人像瘟疫一样躲着。
私下里叫他们流氓哥哥,流氓弟弟。大人们不让自家的孩子跟他们玩儿,女孩子更被家里看得紧紧的。
因为很小的时候,同学同伴儿就是这样躲着,小棠自然也躲着。但在一条街上住着,总难免会有碰面的时候。
有一年夏天,那时候小棠刚上初中。出来买菜,回来的路上,网袋破了洞她也不知道,西红柿土豆一路往外掉,走到半道儿,才发现袋子破了——怪不得手里的菜越来越轻。
回头去捡,便发现孙家大儿子孙大国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弯腰在捡,一只手把身上的白背心兜起来,果菜就兜在里面。
小棠怯怯地站在那里,不敢走过去。她见他一路还在弯腰捡,一直捡到她跟前。
他站在她跟前,她的腿就没来由有点儿发软,这个体魄健壮的男青年大概有二十郎当的样子。
她直想说,菜不要了,你拿去吃吧。然后转身跑。可她的腿直哆嗦,跑不动,嘴也说不出话来。
这个时候,那个走过来的男子说:“等你走到家,菜就掉没了。”她反应不过来他是什么意思。又听见他说:“我帮你送到家门口吧。”她的心跳缓了一些,知道把网袋横过来拿。
到了家门口,她十分害怕他会跟着她进去,因为家里没有人而午后的街上人也不多。她迟疑地站在门口装着翻钥匙。
她听见他说:“你快回去找个盆儿来,我把菜放里面。”她方开了门,在院子里随便拎起个盆儿跑出来,心里咚咚的直打鼓,生怕后面的人会跟进来。
他把菜给她倒进盆儿里,倒也没有说什么。
这个时候,小棠见他胸前的白背心全是脏痕,才说了句:“谢谢你。你的背心怎么办?”他竟咧嘴冲她笑笑,说:“回去洗。”
后来街上再见到他,也没有觉得他就是瘟神,发现他相貌也挺周正的。
有一次,轮到小棠家收电费,以往小棠算好了都是继母去收。或者小棠去,总是把孙家空出来交给母亲。
这一次,收电费的时候,她看见孙家的大门开着,兄弟两个从院子门口的三轮车上往院子里搬花盆儿。三轮车子上摆满了花盆儿,那里面栽着花儿。好像听说他们的父亲从牢里出来后在一个苗圃队里做事。
她犹豫了一下,对门口的哥哥说,该收你家电费了,现在是不是方便交。那个哥哥拍了拍手上的土,问多少钱,从裤兜里掏出钱来递给小棠。
那个弟弟也出来了,站在车子旁边看着小棠,似乎惊喜还有女孩子敢跟他们家的人说话,他比小棠好像也大三两岁。
小棠要走的时候,哥哥孙大国便叫住她,说:“小棠,你挑一盆儿花吧,送你一盆儿。”她听了,笑着摇了摇头,便跑了。奇怪他怎么还知道自己叫小棠。
第二天,是个礼拜天,小棠扫院子,想把门口也扫一扫,打开大门的时候,发现门犄角放着一小盆花,是兰花,她惊吓了一跳。
看看四周并没有人,她就把它端回院子里来。心想是那个孙家哥哥送的吧,也不好退回去。
隔了两天,家里人才发现,她就说是妮惠送的。继母问父亲,这是惠兰吧,父亲看看,说这个季节大概只有惠兰。
这是好些年前的故事了。
那个时候,小棠有一个意识,其实流氓也没有那么坏 ,流氓好像也是人。——但她不敢跟别人说。
当然,她不可能会嫁孙家哥哥那样的人。但当弃她而走的田一鹏让她极度伤心的时候,她存了将来随便嫁人的那种心态也有世界观逐步形成的原始轨迹。
当谢雨亭在这个时候再度出现的时候,小棠的心情格外复杂。她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接受这个男人,但她并没有做好接受这个男人的准备。怎么转了个圆圈又落到原点。她觉得好奇怪。
那天,地铁站前突然上演的一幕,让小棠始料未及。
他腼腆的性格一直以来在迷惑着自己,让她觉得十分安全。那一瞬间,她被他抱紧在怀里不得动弹的瞬间,她意识到,男人都是**的动物,无一例外。
她讨厌他冒犯自己,她又渴望一个宣泄的膀臂。
她不知道为什么,觉得自己很委屈,她恨那个让她情无所依的男人,她对眼前的这个男人同样充满怀疑。
她没有太怪他,但她也不想理他。
这么简单便接受一个人的话,班里的汪潭已经追求自己那么久了,到底有同窗相知的交往,自己一直在委婉地拒绝着他。
春节过后,小棠又去了趟穆家。因为璇子来了两三次电话,说穆教授找她还有事情。小棠就过去了。
穆教授一见到小棠就说:“下礼拜五在‘大城饭店’有个招待会。小棠,你来。有些接待的事情你来帮我做,那天我顾不过来,要来好些要人。”
小棠礼拜五学校里有安排,专门请了作家刘冰来讲座。小棠跟穆教授说,可能会来不了。
穆教授听了,说:“刘冰的讲座有什么听的,哪天专门请到家里来听他讲,好不好?”小棠笑笑,说:“我有那么牛气?”她当然不以为穆教授在说大话,因为这类事情并不是没有发生过。
有一次,海峡那边有友人来,他让小棠陪咱们这边的一个政府要人去接友人,小棠说,我算什么?我怎么能去。穆教授说,你算交流会的秘书,你去正合适。穆教授确实担任着两岸什么交流会的秘书长,那天正好有事脱不开身。
在约定的时间地点,小棠拉开一扇黑色的车门,里面已经坐着两位女士。小棠说自己是交流会的秘书,叫唐小棠。里面的人说,知道知道。进来坐吧。
第二天,报刊头版新闻上登了这则消息,小棠见了指着报纸上标题里的一个名字问穆教授;“嗳,她也去了吗?”穆教授看了一眼,笑道:“怎么?你不知道,昨天车里面坐着的不是她吗?——你们不是一块儿去接的友人?”
哦,她怎么知道,那个车里的女人竟会是报刊上常见的要人——官拜三品,她竟不知道。挺平易的呀。
她说了活话儿,说争取来。
穆教授说她,你别争取,来不了我就抓瞎了。他打算会议厅的门口设一位接待员,专门负责来宾签到,那天市里的领导也要来,签到尤为重要,想着小棠心细,最适合做这个。
她却说,那您就再安排一个人吧。穆教授见她那样说,也就没有说什么。
说来也巧,学校里的讲座课,因为主讲人的原因要往后推迟一周。小棠想还是去穆教授那里帮忙吧,老穆那天似乎有些不高兴。
中午吃过饭,她在柜子里翻了件漂亮的衣服换上就出门了。
穆教授见小棠来了,还是早早的就来了,十分高兴。说:“小棠,你来的正好,签到的事还是你来做——别人我不放心。”
他嘱咐她,晚上的客人都要在留名簿上签到,市长来了也不例外。说,就看你了,小棠。
小棠笑道:“责任重大,老先生们不签我怎么办?”
他说:“会的会的。”又吩咐女儿璇子跟小棠一起做门口接待。
还把一个砖头式录音机递给小棠,说:“你还有任务呢,小棠,当晚的讲话全部要录下来。”
她“哦”了一声,说:“我可没有分身术,录不全可别赖我。” 璇子也说:“爸,让小谢哥哥录吧。”
小谢?谢雨亭?他也来吗?她看穆教授的时候,他告诉她,他把谢雨亭也叫来了。
从那次地铁站分手之后,她没再见到他,只收到过后他的一封抱歉信。怎么就回来了?他不是在菁岛吗?她这样想。有点不知晚上碰面该如何面对他。
穆教授说,小棠来了,就安排小谢做别的事,里面的会议也需要人。
小棠跟璇子两个人摆弄起录音机来。她让她说话,说先录一段听听,看看效果如何。璇子便笑,说:“念报纸吧,怎么不会说话了。”小棠取笑她:“八哥儿还有不会说话的时候?”
到现在小棠才知道,晚上要参加的会是《时代大经济》报改版一周年的招待会。
这个报是一家大报的附属报。是穆教授倡导搞起来的,还在试刊阶段,为了创造影响,晚上会有各界名流来,电视台也来,因为这个报的宗旨,很切合时代发展。
晚上,招待会在‘大城饭店’灯火辉煌的会议厅如约举行。
这个饭店矗立在京城的东部。是由外国公司经营打理的一家豪华饭店。
宣软的地毯,华美的吊灯,大厅里穿梭行走、花团锦簇的服务员,小棠看的眼花缭乱,但还是本分地守在大厅门口,对来宾颔首微笑,递上手中粗粗的签字笔。
名流多绅士。小棠的任务完成的格外好。
只是她不清楚这本签名对穆教授会有什么特别意味。她对留在大红签名薄里粉色纸张上的尊姓大名,如果是知道的,便会抬起头来关注两秒钟——见到真人了。
政府部门果真来了两位要员。学者徐小光也来了,都讲了话。茅老、费老、严老也讲了话。小棠想看看谢雨亭来了吗,但总要摆弄手里的录音机,也没有看到他。
当然,她心里期盼着一个奇迹出现,那个叫田一鹏的混蛋男人也出现在这个会场。但是,奇迹并没有发生。
所有的人都讲完了,穆教授也讲完了,下面开始招待餐。小棠这才闲下来。
来宾都坐在蒙着雪白桌布的圆桌旁,宽大的会议厅里摆着总有十几二十桌。当招待晚宴开始的时候,美人儿服务员便鱼贯而入,精美的菜肴端上来。
这个时候,小棠看到了谢雨亭,跟在穆教授的后面走过来,他旁边还跟着一个圆脸庞的女孩儿,长得很白净。
穆教授招呼了小棠和女儿一声,说小棠,小谢你们几个就坐这儿吧,他指着门口的一张只坐了三四个人的圆桌对他们说。自己照顾自己,餐后有个引导参观,十点钟在饭店门口见。说完他就去了。几个人便都坐下来。
小棠知道谢雨亭来,原想着两个人见了面会不会因为上次分手前的唐突之吻有一点子尴尬。没承想,他今天会带一个女孩儿来,方才见了面只是略点了点头。
坐下来的时候,谢雨亭对坐在他两边的女子做相互介绍。说,这是我同学,李小芬。说,这是唐小棠,穆教授的秘书——大概也不知道该怎么说。大家点点头。
他跟她说,听穆教授说你今天来不了,让我来帮帮忙,我还带了个帮手。她听了,这种解释似乎很无谓。笑笑说,临时改变主意就来了。
菜还没有上齐,着急的客人便动起筷子来,他们这张桌子上人不够数,这个时候就有人自动坐过来,有人吃上了,大家就跟着吃起来。
端上来的菜品很好看,也说不上是中餐还是西餐,有煎炸好的鸡排切成条,也有水晶虾仁盛在钵子里。
她伸手帮璇子蒯了一勺子虾仁,怕她箝不到。她一回眼,就被一个好玩的画面惊住了:那个叫李小芬的女子,蒯起来的一勺子虾仁并没有落到自己的盘子里,而是落在谢雨亭的布盘中。
她呆呆的看着他,想,什么关系才会驱使人有这样的动作。
看他的脸突然涨红起来。喃喃的道:“自己来,自己来。”她扭过头来有点想笑,璇子问:“怎么了,姐姐。”她笑笑,说:“没什么。”不知道为什么,她肠子里藏着的一种恶做情绪忽然被调动出来。
她面前转过来的这道菜很新奇,鹌鹑蛋做的。
小小的鹌鹑蛋抠出一个花篮样子,花篮提手也是蛋白抠出来的,蛋黄去掉,里面填上细细的胡萝卜丝和蛋皮丝和肉丝,像溜过的,挂着薄薄的淀粉浆。
她箝一个放到嘴里吃了。说:“嗯,真不错。”让璇子吃,璇子也吃了。
她又箝起一个来放在谢雨亭的盘子里,很夸张的叫:“嗳,雨亭,你尝尝这个,看人家这功夫搭的。”她见他咧了咧嘴,笑道:“好好。”咧嘴的样子很不好看。
她从来没有这样叫过他,把姓撇开来只叫名字,因为,在她看来,这一个字很重要,是距离也是关系,也算是一种态度吧。
刚才脱口而出,叫的有些嗲。她原以为自己原谅他了,原谅他不久前的冒昧之吻,现在忽然又不想原谅他了,她用这种非常温柔的方式回复他。他身边的那个女子果然有一些落寞,脸上淡淡的没有什么表情。
她无所谓笑笑,反正她也不在乎他,但不知道李小芬是不是在乎他。
招待会回来之后,小棠又收到谢雨亭的一封来信。说,小棠是不是有些误会他。
但他对她有时候实在是有些搞不懂,不知心里的真实想法。希望能有机会好好聊一聊。觉得跟她在一起总有些欲近不能,欲远不舍的感觉。
她看了也有一些落寞,在想,搞不懂就搞不懂吧,你搞不懂我,我搞不懂男人。谁知道天底下的男人都是怎么搞的。就没有一个守身如玉的?
她没有给他回信,觉得心里面没有什么话说。心里和脑子里都是空空的,对谁都没有话说。
忽然觉得自己有了一些超脱,仿佛这个时候田一鹏站在她面前,她也会淡淡的对他微笑。至多问一句:“老田,你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