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一鹏打理好行装,坐上北去的列车。
离开家的时候,觉得一身好轻松,一直埋藏在心里愧疚于家庭的念想忽然一下子没有了。倒不像是去出差,有一点‘飞鸟各投林’的味道。
他心里第一次产生了一个强烈的愿望,就是:早晚休了她,这个臭婆娘!——不全是气话,他有了和她分手的打算。
行程比原来提前了几天,原打算多在家里陪陪女儿,耗到八月下旬,东北也凉快了,正是出行的好季节。
但受心情的影响,他想早一点离开家,离开那个突然让他不愿意面对的女人——至少让心灵有一个时间的修复和调整。
她似乎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事,但丈夫情绪突然变得冷淡,她还是隐隐有一些察觉。或许是自己多疑?也说不好。
那天晚上,她把打折买来的丝质粉红色睡衣穿給他看,问他怎么样的时候,她看到他眼神里飘来怪怪的光,**裸地打击语言:你以为你多大了?还穿这种颜色。一改以往“好好、不错不错”全盘肯定原则。
你觉得不好看吗?又不穿出去,只是睡觉穿。多大了怎么了?——仿佛才纳过闷来,多大了能穿?
不怎么,想穿就穿呗。——反正也不是穿给我看,要我先过过目鉴赏一下是不是?当时他心里这样说。
第一站是看望父母。
一鹏的家在东北靠南边一个叫东林市的地方,市名叫了省名,这种地理现象似乎也不多。
不在市里面,再往西南走,有个县,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叫王子峰,辖着许多镇,其中田家屯镇就是一鹏的家。
一鹏动身前,给镇上做管理站站长的父亲大人打了长途。所以,当他到家的时候,家里早有了欢天喜地的迎接准备。
还没有走进院子,就被翘首以盼的父母看到了。
一鹏叫了声爸妈,说回来看你们。就被母亲一把抓住胳膊,说:“儿啊,你可回来了。咋不说常回来看看呢?——走了几年了?”说着就抹起泪来。
一鹏也有些酸,见母亲哭,忙笑道:“哪儿有几年啊?前年春天不是还回来?”一旁的父亲数落老伴儿:“让儿子进屋好不好?坐了半天长途了——你这老太太。”母亲破涕为笑,说自己高兴糊涂了。
父母二人拥着儿子进了屋。
妹妹婆家那边一个丫头叫莲玉的,因为在帮着母亲照顾外孙,故也住在田家,是个有眼力见的女孩儿,忙着去给一鹏打洗脸水,叫叔叔擦一把。一鹏擦了一把,把毛巾随手递给莲玉。
地下站着一个绊脚的孩子,一鹏一把把他抱上炕,问母亲,是一岚的孩子吧?
母亲说:“是啊是啊。”拽着孩子说:“毛头,叫大舅。”
两三岁的孩子,见了生人满炕跑,一鹏拽不过来,就由他。说:“大舅给你好吃的。”说着回身去拉手提包,掏出一袋金币巧克力来,递给炕上的孩子。
小孩子没有见过,黄灿灿抱着不知是什么。
一鹏剥了一块儿塞在孩子口中,孩子兴奋地嚼起来,原来这东西还能吃?!
他又抓出几块儿让父母和莲玉嚐。都说比咱们这儿的人参酥好吃多了。
他告诉他们这可是京城最有名的糖果厂一利生产的。怪不得好吃呢,母亲说,滑滑的入口即化。
一鹏笑道:“这东西好是好,吃多了会上火。”母亲听了,忙对外孙说:“快别吃了,毛头,姥姥帮你收着。”哪里要的下来。
一鹏又从包里往外掏东西,对母亲说:“妈,这是两只真空包装的鸭子,国宴上吃的,你们也尝尝。”
父亲看见儿子带来两瓶酒,眼睛倒放出光来,说:“洋河大曲我知道,也是国宴上喝的?”
一鹏笑道:“国宴上喝茅台。走得急,下次回来给您带一瓶。”
父亲还是很高兴,说,这个酒就好,绵绵的,很有回味。爷俩儿说好了,晚上喝,等妹妹妹夫一家来了再喝。
坐在堂屋里吃饭,已经两点钟了。
金针菇炖小鸡、猪肉炖粉条还有锅包肉一桌子菜都是一鹏爱吃的。
爷俩儿对着喝烧酒,母亲说:“儿啊,你尝尝我做的锅包肉。”母亲为儿子夹了一筷子。一鹏吃了一大口,连说好吃。
母亲笑得咪咪的,说:“我包了酸菜馅儿饺子,我去给你煮。”
一鹏劝她:“妈你坐着吧,让莲玉去煮。”老太太不干,说煮破了怎么办。说着就出去了。
一鹏喝了一口烧酒,对父亲说:“就怕你们张罗,还不如悄悄回来呢,昨天就忙上了吧?”
父亲说,你妈昨天一大早就上铁市那边买肉,回来就忙。一鹏抱歉地直摇头。
父亲见儿子抱歉,便安慰他:“你让她忙,她心里高兴,见人就说我大儿子要回来了。”一鹏笑着点点头,内心很有些责怪自己。
这样的日子过了三五天,每日就像过年一样。该吃的吃了,该喝的喝了,该见的见了,该唠的唠了。一鹏就有些呆不住了。跟父母说,还有公事要办。
母亲有些不忍,说再住两天吧,不知下次啥时候能回来。一鹏见母亲伤心,说再陪您住两天,便又住下来。
西边的屋子空着的,一鹏回来就住在那儿。以往妹妹一岚回娘家来也住在这儿。这边没有炕,摆着木床和木桌,床上铺着的是柜子里翻出来的新被褥,被太阳晒过的被褥好渲软,屋子也被老太太打扫的很干净。
一鹏躺在床上睡不着,来时候心里盘算着的那件事,很想听听父母意见。
但他有些为难,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不说父母跟前尽孝道,还要他们跟着自己操心不成?可这桩婚事最开始到底是这边父母和那边父母说下的,要散,岂有不打招呼的?
静静地躺在床上,他忽然好想念远方的小棠。自从上次小棠失约,自己忿郁之下写了那封决绝之信,他就再也没有她的消息了。
其实过后没多久,他就不想跟她置气了,无奈很忙,分身无术。现在,他闲下来了,在千里之外的异乡,灵魂孤独的闲下来,他满脑子里都是小棠的影子。
他把舒展的手臂勾了回来,仿佛把她纤纤细腰又勾到怀里,他在跟她说话,说:“小棠,气着你了吧?这么久都不说给我来封信,你的气性也太大了,我都不气了你还在气?——瞧你上次把我气得!足足让我等了三个小时。唉,也就是你。
你不知道我最近有多忙,忙过这本书,我就去找你,好不好?这本书很可能带来我事业上的突破,你可要体谅我。
还有,还有好消息告诉你,我们在一起不是没有希望——是不是很开心?”
他忽然觉得,为什么不给小棠写封信呢?现在就写。他一翻身坐起来,反正也睡不着。
衬衣兜里别着钢笔,没有信纸。他装稿纸的书包在母亲那屋,不能过去打搅。
他便拉开抽屉在里面翻,终于见到几页信纸,上面有父亲写的东西,翻开来下面有两页干净的白纸,一鹏如获珍宝。看看抬头还有‘怀德修造’的字样,也不管它。坐在桌前便给小棠写起信来,一定要求得她的谅解。他说:
小棠:
你好!真的好想你。给你打过几次电话,你都不在。我现在是在东北给你写信。
此次东北之行,一是看望父母,并商量我的家庭前景;二是搜集资料,准备为北鲁出版社写书。
小棠,我想告诉你的是,咱们相知甚深,感情笃诚,虽然有过摩擦和不快,但一定会消弭的。
假如是我不好,使你心头蒙上了阴影,那就请你原谅吧。在两个诚心相爱的人中间,任何感情纠葛,将来都会变成十分亲切、甜蜜的回忆。
当然咱们面前的路还有很多坎坷,但我相信,我们会同心勉力共同把障碍排除,按照我们的理想去建造新生活。
我正托人找房子,准备开始创作和新的生活,请你相信我。
别把我想的很薄情,很坏,只是因为忙,因为要奋斗,因为要有所突破,才使我很大一部分精力被占用。
但每当闲暇、心静、苦闷、孤独时,都是你的影子伴着我,虽然这时我的心情也很复杂、矛盾,但却觉得充实,觉得生活上还是有奔头,感情上还是有安慰的。
记得跟你说过,我忙、累的这样,为什么呀?目的很多,但能赢得你的关注、爱,也是动力啊!
我估计要在下月十号左右返京,然后,把我的想法和安排详细的和你谈一谈。
思念你的一鹏
八月即日
写好信,把信折好。他想着明天一早就去镇上发了,三天后小棠便能见到。
如果她原谅了他,她也可以把信写到田家屯来,当他从沈阳搜集资料回来的时候,说不定就能见到小棠的来信。
在临走前的晚上,坐在父母宽敞的大炕上,喝着大搪瓷缸子里筛出来的酽茶,一鹏跟父母唠嗑。
“等闲了,接你们京城住些日子。”一鹏孝道的说。
“那敢情好。”老太太慈爱的看着儿子笑着说:“只是也没见你有闲的时候。我们也算得你济了,还是你们自己好好过日子吧,我们去了多不方便。你那媳妇儿也不是容人的主儿。”
“那就给你们换一个媳妇好不好?”一鹏赶紧接住话茬,笑着说。
老两口的眼睛瞪大了,问:“儿啊,你是说笑话呢,是不是?”
“也不全是笑话,心里有些打算,也想听听你们的意见。”再不聊,怕没机会了,他还是说出来。
“这么大的事,你咋才跟我们说啊?”母亲有些着急起来:“你可真沉得住气,儿啊,你俩咋了?闹啥事儿了?要分手。”
“啥事儿也没闹。”一鹏宽慰父母:“只是性格有些不合,日子过得闷闷的。”轻描淡写的理由。
“啥叫性格不合?性格不合也能离婚?”老太太很是诧异:“你那媳妇儿多能干,嘴头子也能说。儿啊,你要找个啥样儿的才死心?”
“就是太能干了,总挟制着您儿子,您二老愿意?”那个扎心窝子的缘由,他像阿Q一样,始终张不开嘴。
“挟制就挟制吧,男人让女人管着点儿也没啥不好。”老太太看了丈夫一眼,意思是说,我不也挟制你爸一辈子了,不是也挺好。“况且孩子都有了。儿呀,你不是有了什么外心吧?咱可不能做陈世美啊。”
“瞧您说的,儿子是那种人吗?”一鹏心里这个腻味,有戴绿帽子的陈世美?
“那你咋说换个媳妇给我们?”
“分手了,总要再找一个。免得你们操心。”
“找个仙女儿回来,能对咱孙女儿好?”母亲对着父亲说。父亲也点点头,道:“孩子总该跟着自己的妈。”
“那咱们田家大孙女儿,岂不成了老谷家的?”老太太有些急了,仿佛事情真的出现了。
一鹏见母亲急了,便来笑着逗她:“赶明儿给您添个正经大孙子不好吗?”
老太太拍了他一巴掌,道:“儿啊,你就没正经。日子都过不下去了,还开玩笑。”
父亲也说,没什么原则大事,还是好好过日子吧。别总这山望着那山高。看来他们是把错误的根源归结在了儿子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