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一鹏退了房,原计划和小棠见面后或许会在这里多滞留个一天半日的,然后再回研究会,现在,事情有了变故,他也忽然改了主意,先乘车回编辑部吧。
经过再三考虑,一鹏还是决定结束研究会的工作借调,本想这次见到小棠的时候,也让她参与些意见,那料到……嗐!但他其实心里早有了主意,繁杂的事务性工作太牵扯精力了,一个个的创造计划难于实施;况且复杂的人际关系总要颇费心思去周旋,实在是件头痛的事情。
还是离开吧,离开就解脱了。
前天碰见老古的时候,其实他的意思也算告知了,老古倒是一再挽留,说:“有你这么个副秘书长撑着,我省心大了。”但也表示尊重他的选择。
到底人熟是个宝,搞创作的人没时间怎么行。他现在越来越觉得时间的紧迫和重要。也只有在自己的编辑部,才能有属于自己掌控的充裕时间。
一走入编辑部的小院,熟悉而亲切的感觉让一鹏觉得好踏实。
肖岩几个正在院子里踢球,一眼见到一鹏走进来,高兴地叫起来:“嘿,你小子怎么回来了?”
一鹏指着他们笑道:“瞧瞧你们,上着班呢,你就带头吧,肖岩,你这叫玩物丧志!”
“ 别拽!我们丧什么志?我们从来就没志,我们的志都给你了。”肖岩笑道。把球拢在脚底下转着。问:“嗐!,不走了吧,中午请客啊。”
一鹏听了笑道:“嘿,凭什么我请客,我回来了不说给我接风?”这里说笑一回,碰面的人都来跟他打招呼,看来还是家里人厚道。回来的决定应该是对的。
在后院,见到了老程,欣倩、小卢和后调过来的小吴都在,大家分外惊喜,老程问他怎么现在就回来了,不是还要等几天吗?那边事情办妥了?
他告诉他,还有些交接的事,过两天再回去吧,心里惦着那本书呢!
小卢在旁笑着说:“田老师,你上个月的奖金还在我这儿存着呢,正好您回来,是不是该请客了?”众人笑起来。
一鹏笑道:“怪了!怎么我就像请客的人呢?这一进门就挨两刀宰了。”
“谁宰你了?” 欣倩笑着插嘴问道。“还能有谁?肖岩呗。”
老程在旁笑道:“那是你比我们都富有。好了,今儿不宰你,我来给你接风。”
一鹏笑道:“看看,还是老哥厚道。”老程让小卢去安排。小卢问咱们旁边新开了一家东北馆子,去哪儿行不行?
哪儿都行。老程和一鹏都这样说。让她们先去定好位,也不是为了吃饭。小卢出门的时候,一鹏追了一嗓子:“叫上肖岩。”
热热闹闹的吃过饭回来,就下午两点钟了。
老程问一鹏:“你那个朋友,你说报社那个,靠谱不靠谱?”
“当然靠谱。只要咱们的书写出来,出版不成问题,最后跟‘北鲁’是要签约的。”一鹏这样说。
老程点点头,说:“要能这样,就太好了,你赶紧回来也是对的,怎么还不得写个大半年的。”他让一鹏再问问签约合同的事,心里总还有些不放心。这不等于有点儿天上掉馅饼吗?
一鹏说:“我抽空再找林大庆详细问问。”
一鹏说的林大庆,在京城一家大报做编辑,是个性格活跃、善于结交的人物 ,最早他也是通过穆教授认识的。因为约稿发稿的一些事宜,一鹏和他便走得近起来。
一次,在笔会上俩人见了面。闲聊时,一鹏便把他“想写部历史小说”这样一个由来已久的打算跟林大庆聊起来。
林大庆当时就说:“好事呀,你写吧,我找人帮你出版。”
一鹏不敢断定他的这位朋友是不是信口开河的吹牛,忙追着问,不是开玩笑吧,能找到哪家出版社?真能出版,别的事我都往后推了,赶着写这本书。
林大庆拍拍胸脯,豪爽的对一鹏说:“放心吧,哥哥。这事包我身上,北鲁你知道吧,在北鲁出版社出,也不辱没了你,社长是我哥们儿。”
这样的诱惑一直在鼓舞和激励着一鹏,他甚至有些感激起林大庆来。应该哪天去见见北鲁的社长,别到时候费劲巴拉的写出来,结果又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箱子底下可压了不少货呢。
又跟老程商议,怎么能找间房子才好,办公室里人来人往,嘈杂得肯定不利于写书。
老程也觉得是,说看看能不能借一两间空房子。不知道为什么提到空房子的时候,一鹏脑子里便跳出小棠来,为什么还想着她?恼人的小棠!
他跟老程说,在动笔之前,他准备去趟东北,专程收集历史资料。写满清小说,岂有不去发祥地看看的?当然,还有一个藏在心里地想头:也该借机回家看望一下父母大人了,两年没有见他们了,真是怪想的。
老程正在仔细翻看一鹏的小说提纲,听他那样说,便说:“你去吧,打算什么时候走?”“缓两个月吧。手头一堆的烂事,明天先去局里看看,回来了也不能不打招呼。”
老程点点头,说那是。他跟一鹏说,自己手里也拟了个提纲,哪天往一起并并,内容或许会更丰富。一鹏听了,满口好极。看来这就是合作写书的好处,当然,他更欣赏他细腻委婉的文笔。
离开编辑部,一鹏径直地往家里奔。半个月没见到女儿田禾儿了,不知又长了些什么本事。上个周末打算走的时候,偏巧会里有事。老婆又不定多少抱怨话在那儿等着呢。
想想也很无奈。干点事业容易吗?在外面拼死拼活的打拼嫌你不回家,不打拼吧,嫌你胸无大志没出息,总之,都有不是。唉,男人呐,真难。
回家的路上,他想给女儿买点儿什么,铺子里转了一圈,也不知该买点什么。架子上摆着秋梨膏,一张白纸上写着招揽生意的几个字“新到秋梨膏”。
买瓶秋梨膏吧,一鹏想,上次听老婆说过,小东西可爱喝了,他便买了一瓶秋梨膏。
水果摊子上有新鲜的荔枝卖,一鹏看了看价,直咂舌,也太贵了,卖到3.5一斤,两斤都能买只鸭子吃了。
他有点舍不得,卖东西的男人怂恿他:“还不来点儿,这是早晨刚刚空运到的,可新鲜了。”
他咋了咋嘴,犹豫着说:“那就来点儿?”他还是买了两斤,老婆爱吃,见了自然高兴,大晚上的回去,家庭气氛总要好一些。
想想遥远的古代,仅为妃子一笑 ,皇上也够费心的,如今可是便捷多了,“一骑红尘”用不上了,平常百姓也能吃上这样的果子,我老婆吃的比贵妃吃的还新鲜呢不是。
这样嘀咕着,一鹏就到了家,——单位分派的排房。
门口谁的自行车呢?有辆车停在他家门口。该不是小妻舅吧?他推开门的时候,就听见里面的欢笑声。
系着围裙的老婆正在厨房里炒菜,大声的跟屋子里的人说话。沙发上坐着一个男人,看着不比自己年轻,白白净净的,带着副金丝眼镜,正在逗着女儿田禾儿玩。
老婆见丈夫突然回来,惊讶了一下,忙不迭笑道:“嗳,你怎么回来了?”这话问的,我不该回来吗?
他见沙发上的客人站起来,便客气的打了声招呼,说:“来客人啦,坐,坐。”
客人忙道:“我是小谷同事,过来通知她一个事儿,明天给一小的学生打防御针。”
一鹏“嗳”了一声,又道:“坐吧,坐吧,别客气。”
客人踌躇地坐下来,那个样子倒有一些如坐针毡,转而又站起来,冲一鹏笑笑,说:“不打搅了,回去还有事。”说完夹着个包就要走。
雨吉端了个菜正走过来,道:“我都做好了,吃了饭走吧。”一鹏也说:“赶上了,一块儿吃吧。”
他忽然觉得气氛里有了一丝尴尬的气味,内心怎么有一点儿讨厌起自己来,仿佛该走的人是自己而不是他。
客人走了,屋子里的气氛一下子倒空寂了。
她对他说:“洗洗手吃饭吧。”一鹏把抱着的田禾儿放在紧挨着餐桌的小床里,过厨房来洗手,总觉得自己哪儿做得不够对,为什么进门看到的好气氛一下子没有了呢?
见不得家里来男人吗?自己狭隘了?啊,一定是狭隘了。他总结自己的错误,在洗手的空当儿。
他看到地下放着的荔枝袋子,方才进门时见有外人便扔在那里,他弯腰提起来想告诉老婆:“看,我给你带什么好吃的了。”话还没有说出口,就发现地下还有一个袋子,里面满满装着全是荔枝,他便呆住了。
他把提起来的袋子又扔回在地上,一句话也不想说。
两个人闷闷的吃饭,他也不时的逗逗‘依依呀呀叭叭叭’叫着的女儿玩。
老婆的菜烧的不错,今天发挥得尤其好,红烧带鱼和肉末锅塌豆腐都是他最爱吃的菜,通常在他走了好几天才回来的状况下她会犒劳他——当然也不是白犒劳的,一会儿还要辛苦不是。
苦瓜炒蛋一鹏不爱吃,家里餐桌上很少摆这道菜,老婆也不爱吃呀,他知道的。糖拌西红柿倒是雨吉爱吃的东西。
不爱吃他也箝了一口,苦阴阴还带着点蛋腥味儿,嚼下去的时候在想,是刚走的那个人爱吃的菜吧?他不像是北方人。他这样一想,脱口问了一句:“他是哪儿的人?你同事。”
吃了半天的饭,也不见自己爷们儿说话,雨吉心里就有些搓火,想说什么,又有一些‘此地无银’的味道,怎么有点儿像是捉奸在双后的箭弩弓张呢?——幸亏今天没事儿,女人的逻辑通常是这样,没见到当然就是没有。
忽见丈夫这样问,她便没好气地说:“想干嘛?查户口?”顿了一下,又道:“江苏人吧?——我也不大清楚。”隔了一会儿又道:“那么关心,刚才干嘛不问人家?”
一鹏喝了一口啤酒,停下来,看着老婆,道:“我关心?我关心他干嘛?——不过是问个闲话。”
“你这是问闲话呢?打一进门就吊着个脸,给谁看?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思,不就是家里来个男人吗?你不痛快是不是?我还不痛快呢!整天像个老妈子,苦不咔嚓的给你带孩子做家务,家里大大小小的事,你能搭把手干什么?一阵风来一阵雨走的,像过日子吗?挑毛病有你呢。反正我身正不怕影子歪!……”她喋喋不休地诉说着,委屈越来越多,几欲哭出来。
一鹏最受不了这个,老婆连说连哭连骂连数落的本领他时常领教,几个小时你就甭想消停,她恨不能从媒人说媒的时间往后缕——你就听吧,烦死算。通常他会默而无语。
他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都是我不好,我让你委屈了——我也没说什么呀,大老远的往回赶,还专门买来你爱吃的荔枝。我也知道,我对不起你们,对不起家。可精力是有限的,有得就得有失,我在外面拼死拼活的不是为这个家吗?”
“我能不知道吗?”她的语调降下来:“就你在外面拼,我除了带孩子做家务我就不上班吗?上班的人能做到不跟男人打交道吗?你单位里就没有女同事?”似乎很在理。
“瞧你说的,我成什么人了,我还限制你去打交道?我也奇怪了,我进门没说什么呀。干嘛那么大火气?”
“你是没说,你鬼心眼儿里想什么我能不知道,白做你老婆了。”
一鹏无奈地摇摇头,不说什么了,逗女儿去玩。想想女人有时真是很难缠,孔老先生怎么说来着,看来不是他一人的无奈。
停了一会儿,老婆又说:“其实,我一直惦记着请人家彭主任吃个便饭,说了好几回了,今天赶上了,还没吃成,人家帮过我不少忙,你也不是不知道,上次涨工资要不是他说话,全单位就10%的名额,哪儿就轮到我。要能赶上你在家,请人家外面喝个酒,用我瞎白忙,还落猜忌——可哪儿逮的着你影儿?”她气鼓鼓的摔下碗筷不吃了。
瞧瞧,又是自己的不是。他说,你要是觉得有必要,找个时间,我们单请他,好不好?他不想跟她理论了,夫妻间的事,论来论去也论不出个高低来。
他扒拉了半碗饭,胸口堵得也不吃了,放下筷子,把女儿抱起来,站在窗前。
女儿的小嘴“叭叭叭”的叫着,他把脸颊轻轻的触在女儿幼嫩的脸颊上,不知为什么心里一下子酸起来,忽然觉得自己心里好委屈,这样的日子好难捱,十分渴望有一只温暖的小手来抚慰他一下,那只小手还会回来吗?男人也不是铁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