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棠到编辑部上班已经好几天了。
田一鹏的编辑部隶属N区的文化系统。这个文化系统坐落在一片繁华的闹市之间,由于历史原因,征用的不知祖上是不是王公贝勒的宅院。总之,那个灰颜色的旧式院落很大,而且是院中套院,有一些闹中取静的感觉。
这种现象,在京城很普遍。w/g的时候,很多私人的宅院被腾出来,不是改了学校,就是派给了文化单位。当然,历史沿用的状况也不少。
说是编辑部,只是后院的几间房子派给了他。小棠见到了“一报一刊”,报是区里的小报,名为《南风》,每周一版;刊的名字叫《求索》,每月一期。
编辑部里算上小棠有五个人。除了一鹏和小棠,还有比一鹏大几岁的老程,是个南方人,说话温和,嗓音清脆,做事严谨,主要负责筛选稿件、文字编辑的工作;有个女编辑叫尹欣倩,二十六七岁的样子,做老程的助手。说是助手,小棠也不见老程怎么使唤她,见她每天抱着电话嘀嘀咕咕地说不完,一鹏说她“交男朋友呢”,是个挺有心计的女子;还有个女孩儿叫卢笛,做校对,高高瘦瘦的,很结实,短短的发扣在额上。中午的时候,她竟会拉着小棠去前院里踢足球,率性的像个男孩子,小棠叫她卢弟。
一鹏负责刊、报的全面工作。组稿、外联以及印刷等一些事务性的工作,每天忙得不亦乐乎,一阵风的来一阵风的去,具体的事情多交给老程做,腾出时间来还在搞什么私人创作,捎带手的还做一些历史课题的研究。小棠来了,一鹏先让她跟着小卢做校对,说“基础做起”,又指着一溜儿的木柜子对她说“里面的杂志、报纸可以翻着看看,先了解了解。”并把一些跑腿打杂的事情分派给她做。
这天中午,小棠从柜子里抱出来一摞近期的杂志和报纸,随手翻着看。杂志上的文章多是些历史探研的东西,这类东西在家里见得多了,并不陌生。只是父亲是研究明史的,而一鹏的研究方向好像是宋史及那个相关年代的东西,因而这方面的文章会有很多,在目录上她看到了“田一鹏”的名字,翻过封面看了看,是12月的,她就翻开11月的目录看,又见到了田一鹏,再看10月的,依然有那三个字,禁不住她就把手里的一摞杂志翻了个遍,才发现刊刊都有田一鹏。
小棠就问小卢:“怎么刊刊都有田老师的文章?”
“这有什么新鲜?”她往嘴里塞了颗话梅,抬起头来说:“何止刊刊有,刊刊都有好几篇呢。”
“不会呀,我只看到一篇。”
“你找吧,江边、日峰、石翁、一支竹……都是田老师笔名。”
“还有阿腾、一尘……”一旁看报纸的欣倩,也忍不住插嘴进来。
小棠又翻过报刊看了一回,果然见到了那样一些笔名,就有些好笑,竟会有这么喜欢把名字变成铅印的人,心想“岂不成了田家刊、田家报了?”嘴上不敢说什么,只是问:“你们为什么不写呢?一定是该出报刊了,稿子组不上来吧。”
“我们啥水平,田老师文采那谁比得了。——有名的大才子。”欣倩这样说,小棠听不出是赞叹还是调侃,因为她说话总是有些阴阳怪气。
一个月以后,这里的状况小棠已经十分熟络了。后院是一鹏的编辑部,还有一些空闲房子留给那些不回家的人做了宿舍,前院靠东边是个图书馆,挨着它的是个摄影室,西北面一溜儿的房子被美术馆文艺馆等部门占据着。见到这里有个图书馆,小棠十分欢喜,知道小卢来编辑部之前就在阅览室里做事,更是欣喜得不得了,扯着小卢每天来几趟,后来小卢烦了,说:“你自己去吧”。刚好小棠跟馆长王阿姨也熟起来。
文化单位的松散在这里凸显出来。说是八点钟上班,到了九点钟人们还稀稀落落的往里走。上午通常是照个面,做一些有要紧没要紧的事情,到了中午,吃过饭,就像放了鸭子一般,个人做起个人的事来,有事没事的找个借口就溜号了——公私兼顾那是好的,留下来的人们,拉胡琴的吊嗓子的摔扑克的,通常是这样一幅景象,看电影可以算是很正经的事情了。因为隔着两条街的那个影院,也是这个系统管辖着的,看不完的电影票随要随有,人们通常只看下午两三点钟的,晚了,影响到五点钟下班,那就不划算了。
如此看来,一鹏的编辑部算是满规矩的了。小棠来了之后,就在附近报了个单科补习班,每周两个晚上有课,下了课,九点多钟不方便回家了便住下来,第二天便会起得很早。回家的日子,她也习惯早来,因为下班之前,小卢会约她“明天早点来,踢球去。”小棠是个最不会运动的人,但她欣赏小卢的运动活力,她希望她的那种活力能感染自己,挖掘自身是不是也有一种运动的潜质。经过检测,没有,一点儿也没有。尽管有的时候,两个人在前院的空场上踢上半个钟头,那个叫肖岩的小伙子也会凑进来踢,小棠也只是被那滚来滚去的球累得热汗淋淋,算是唯一有效的结果了。
上班之前,小棠会先收拾办公室、打开水。一个套间,一鹏在里面,外面有俩张对着的桌子,小棠来得晚,一张对桌上坐着小卢和欣倩,而她的对面,则是一张空着的桌子,有时一鹏会来坐坐,吩咐大家些事情,或是山南海北的侃闲天。一鹏对面也空着张桌子,原是老程坐的,后来为了工作方便,老程自己要了一间屋子——房子闲着也是闲着。
小棠是个容不得办公室里乱的人,但她收拾屋子,只管这个套间,老程那边就不能去了。其实办公室的卫生也很简单,小棠犹豫过,但是那样过去抹一把桌子,岂不成了搞卫生的人,她心里不愿意。可老程人实在好,对小棠也挺关怀,别人问起小棠来,他总说:“这是我们新来的小秘书。”吃饭、看电影的时候也总是招呼着小棠。小棠敬重他,不单是为了这个,工作上他是个兢兢业业的人,又听说他的婚姻有些不幸,文绉绉的人娶了个粗拉拉的老婆,那个女人从不会压低嗓门说话,倒是有个几岁的儿子虎头虎脑的满招人待见。难怪老程一个礼拜才回一次家。她望着他背影的时候常会莫名其妙的生出些感慨来。
打完这边的两壶水后,小棠会跑过去说:“程老师,我去打水。”老程摆着手说:“不用不用,谢谢你,小棠,我都打好了。”一定是在小棠踢球的时候打的。
打好水的时候,小棠会给自己沏上一杯淡茶,她喜欢喝茶,父亲传给她的习惯。沏的时候,小卢会举着杯子说:“我也要。”小棠就会帮她注上。欣倩见了也笑着说:“也帮我倒点儿。”小棠笑笑,说:“我成倒茶的了。”也给她倒上。
这天,只有小棠一人在外面喝茶校对,欣倩在老程那边说稿子,小卢出去了。小棠见一鹏难得来的早,坐在里面写东西,也不出来倒水——因为两只暖瓶都在对面的桌子上放着,想冬天的早晨他会不渴望一杯热茶吗?在给自己续水的时候,便走进来问:“沏杯茶么?”见他顾不得抬头,便默默的沏了递过去。他低着头做事,不经意的“唉。”了一声。
小棠退出门来,这个男人的轻慢让她后悔自己的殷勤,方才的动作原本有一些自尊的迟疑,在遭受这种无谢的礼遇后让她忽然鄙视起这个男人来。她呆呆的坐在那里,用热茶杯捂着手,脑子里突然跳出一句什么古人的话来“轻慢必有阴司折”。当然,这样的诅咒只在潜意识里瞬间即逝,他是她的领导,又是荐她来的人,这一点点恩泽让她不想得罪他,但她实在也不想去巴结他了。
此后,她不再主动去给他沏茶。可是,他的朋友来的时候,他会站在门口喊:“小棠,帮着倒点茶来。”她会过去给客人倒茶,那个时候,不能不帮他也续上。出来的时候,她的心境会有些酸,想“我真成了倒茶的人么?”
如果光是傲慢,小棠也就忍了,谁让你考不上大学,不轻慢你轻慢谁?但是接下来遇见的一件事,就让她倍感伤心了。
那个上午,一鹏又一阵风似地走来,坐了没几分钟,就在屋子里喊起来:“我桌子上的稿子呐?”说着走出来,站在那里问:“你们谁动我的桌子了?有一篇很重要的稿子我压在那儿了,怎么没了。”几个女孩面面相觑,目光最后落在小棠身上,因为每天只有她收拾完外面的房间会进去帮一鹏收拾一下房间。
小棠是个挺仔细的人,收拾的时候,她没见有什么稿子,只是把那满桌杂乱的报纸杂志整理出来归归类,一地团起的纸球扫到纸篓里。如果有稿子压在那里,她会很小心的不去动它们。她知道它的主人是个视字如命的人。
“我收拾来了,可我没见到有稿子呀。”她对这个急赤赤的男人说。
“真的?”他那样疑惑的泛起眼来。或许不是真的疑惑,只是下意识的接茬儿。但这样的两个字,从他嘴里甩出来的时候,小棠竟受到了一种从未体验过的羞辱,仿佛做工的女佣被污指偷了主人的金子,不知如何才能分辨清楚。
小棠不再说话,脸色冰冰的,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好讨厌。想,他写的那种“狗屁文章”谁人爱看。——自己倒当宝贝呢。
这个男人见小棠这样,便折身回到座位上。隔了一会儿,大家就听到他在里面喊了一声:“找到了。”小卢听见,腾的起身跑过去,问:“哪儿找的?田老师。”小棠听见他“嗐”了一声,说是放在抽屉里面的夹子里了。欣倩在外面听了,笑着说:“请客啊,田老师,冤枉我们不是。”他在里面呵呵笑起来,说:“冤枉你们啦?我明明记得压在桌子上了。好,请客。”小棠听了,一种释怀倒把蓄在眼角的两滴清泪滚落下来,忙用报纸挡住,偷偷地抹去,一种排斥的情绪便在心里凝聚起来。
下午的时候,小卢被派出去办事,欣倩又到老程那边说这期稿子的事,一鹏拿着一摞稿纸走过来对小棠说“有两篇稿子急用,你先帮着校校。”小棠接过来说“好。”说的时候嘴角刻意的在挤出微笑,她不想因为上午那么一点子不愉快影响到工作,显得她介意得有些小气。
一鹏似乎早已忘了,一屁股坐在小棠对面的那张椅子上。把递给她的稿子又拿过去一篇,坐在那里改了起来。小棠放下手里的事情,先校起这篇稿子来,是一篇《寄语》,想是给外面的大刊大报投的稿件,她就非常认真的看起来——很想多找出些错来才好。
自小棠来了以后,一鹏也观察过她,发现她的理解领悟能力很不错,而且喜好古文,想她到底是历史教授的女儿,自然也在情理之中。前一段忙得时候,曾把两篇很小的历史选题有意留给了她,想看看她的文字功力。两天后,她交给他的时候,说:“请指教。”他晚上想起来,拿过来看,竟不相信会是小棠写的,文笔流畅不说,那份老道让他十分中意,想她没有考上大学确实有点“可惜”。后来小棠写的《那苏图墓及碑》和《古都六国》就被一鹏略加修改安排在自家的刊物上发表了。
有了初步的考察,一鹏便会把重要一些的稿件,比如拟在省级以上报刊杂志上投送的稿子,先让小棠看一遍,显然她的文字水平要在小卢甚至于欣倩之上。以往小卢看的时候,会喊“找到两个错字。”欣倩会说“挺好的,怎么没有错呢。”也不知用心看了没有。小棠看的时候,会很上心,因为在她看来,这是一份别人托付给你的责任,也是你展示文采的机会,她会先粗看再细看,捋来捋去的看上好几遍,把错字别字一一挑出,一些不太顺畅的语句也会委婉的和一鹏来商讨。一鹏听了会点点头,以为有道理。然后自己拿过来,反反复复的修改。
一鹏坐在小棠对面,修改着稿子,半天不见她说话。抬头看了她一眼,见她正在默默地看着稿子,细白的小手上举着一支铅笔,默默的神情下脸色却是冷冷的。那份脸色像是给自己看的,心里便有了些不快,想早上那点儿误会,她好像还记着,小心眼儿 !问一句都不成吗?又不是在家养小姐,在小卢早就忘了。
近来一鹏私下里有个想法,以为小棠培养培养,做个帮手,或许不错。编辑部的事情放在其次,以往旧年自己写出来的东西,很该整理一下,免得用时着急,修改润笔后,正期用人,反正用了白用。这里用着,那里还能让唐教授知情,工资由区里来拨,挺圆通的事情。这是近来的盘算,她那一手清秀的小字,帮着誊抄,能省出多少气力来——近来的膀子老是痛——写字累得,关节炎又犯了。关键是精力不济呀,多少事情等着干。只是这个女孩子秉性有些怪,把自己裹得紧紧的,有一股子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别人面前见她倒是说说笑笑的,不知为什么。一鹏见她此刻冷蹦蹦的坐在那里一言不语,心里一丝愠怒凭空生出,脸色也就有些青起来。
小棠接过稿子的时候,没想到一鹏会一屁股坐在那里。马上记起上午的事来,想他或许有话说,他会说“对不起”么?她还没有听到,脑子里就预支出一种过意不去,倒生怕他提起上午的事来,自己不是太小气了么。想想实在也算不得什么,出来做事,哪里没有委屈。可她的心怎么也静不下来,稿子也看不进去。抬眼看了他一眼,忽见那张脸气色有些不好看,她心里莫名其妙,不明白他为什么倒气起来。
“我错了吗?”她在内心里反省着,找不到答案。想,明明是他委屈了我,我不介意了,他倒青着脸来给我看,我还要受着。想倒这儿,她的脸色也难看起来。
两个人谁也不说话,空气慢慢的凝重起来,呆来呆去,一种尴尬的气氛便弥漫出来,有点应了那句“话不投机半句多”了。小棠有点坐不住了,很想站起来摔门而去。想了想,忍住了——摔门之后呢,你又能怎样,赶明儿真就不见面了吗?不是更尴尬。
一鹏坐不住了,起身进了里屋,修改的稿子就扔在小棠桌子上,小棠见他从里面拿起外套也不穿就走了,当然,话也没说。见他出了门,小棠的双眼闭了一下,蕴在那里面的泪水竟忍不住花的一下流出来。
晚上刚好有课,小棠的心境十分糟糕,想想去了也听不进去,索性不去了。索性连家也不回了,晚饭也没有胃口吃,好想让自己的心松弛一下。她回到宿舍,和衣倒在床上,闷闷的心好累。这间宿舍原是田一鹏中午休息用的,小棠来了,因为有两个晚上要用,他便让给了她。中午的时候,编辑部的几个女孩儿会挤在床上叽叽喳喳,一鹏路过听见的时候,偶尔也会凑进来开个玩笑。
小棠随手翻过枕头下面的书来读,是前两天阅览室刚借来的《骆宾基小说》,文章写的典雅细腻,里面有篇《寂寞》,她喜欢那个傲慢而冷美的女护士。读着读着不知为什么就感慨的读不下去了,翻身下来想写日记,她有写日记的习惯,只是她的日记不是日日记,而是断断续续的。攥着笔,划拉了一回,写下那样几行字
我惊叹
哪去了
学生时代的傲情
近日来
学会了
忍气吞声
多少话
压在舌下
欲吐不能
苦笑里
和着泪
默默无声。
写完,又在旁边拟了个名,叫“含泪的笑”。这种心声,不知算不算是她近日来一种生活状态的写照。
落榜自卑的标签涂抹在清高傲骨的小棠身上,使她变得那么忧伤和敏感。她依然在想,为什么看起来包容大度的田一鹏竟会是这样的小肚鸡肠呢?